“敌在本能寺!”
明智光秀叛变时的高呼仍在耳边回响,而就如所有传奇志怪故事的巧合一般,在百年之后的同一天,织田信长又被命运的绳索紧紧缚住,一步步拖着他走到死亡跟前。
这一回,他居然因为贪恋美色,栽倒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头手里,若战国三杰另外两位: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泉下有知,定然会捧腹大笑,前仰后合。
“我的寿命……竟又要终结在这一天吗?”织田信长喃喃道。
“我不会收了你的命。”以无形丝线缚住他咽喉的少年却这样说。
织田信长蠕动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又把话咽进了肚子。他微微抬头,用夜叉那时时圆瞪的眼睛,从乱发的缝隙中看着那少年的脸。
那鬼瞳中透出妖异的神采,仿若其中烧着一团火焰。在车轿中与少年相遇时,那团火是地狱中永不止息的业火,燃烧着前世今生的爱与恨,而之后到宴会上同少年接吻时,那火忽然柔和起来,仿若佛与道中亘古光明,指引信者的三昧真火。
而现在呢?少年心中一颤,却瞧见那瞳中的火焰在渐渐消散下去,像冷风夜中谁秉着的一支烛,悲伤又安静地摇曳着,似乎就在下一秒,那团烛火就要随风消散了。
竹中宗治忽然想起梦中武士那个温暖而戛然而止的拥抱,和记忆中已经面目模糊的父亲。
他在能记事的年纪就离开了父母亲,来到菅原道长处修习阴阳术。因而对父母的印象极浅,所记住的只有几个间断的片段:如那温柔的母亲将襁褓中的小儿抱在怀里,轻轻为他唱起不知名的歌;又如父母围在他旁边,拿起几片正面画了花鸟,反面写着词语的木牌,教牙牙学语的他识字——又比如,在送他去菅原道长处的前一夜,父亲将心神不宁的小孩揽在怀里,让小宗治枕着自己的胳膊,睡了一个安稳的好觉……
而在第二天夜里,父亲却忽然不在了。那个面容年轻的师父背着身子坐在自己被窝旁边,正望着天上的月亮看。小宗治怯怯地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脑袋,问师父:“师父,我……我爹呢?”
师父菅原道长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小宗治内心着急,他猜想父亲是把自己托付给师父照看了,却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来看他一回,他从被窝里钻了出来,攀住了菅原道长的胳膊,神情焦急:“那,师父,我爹以后多久来看我一次呀?他下一回是什么时候来?”
菅原道长叹了口气,回身将少年抱在怀中,语气怜悯道:“你爹不会再来了。”
小宗治怔住了,菅原道长将男孩的头埋进自己胸前,又不住地抚着他的背。
菅原道长感受到小宗治的背逐渐打起抖来,且抖得越来越厉害,而自己胸前也被眼泪打湿了一大片,哭吧,这孩子早晚要为此哭一回的,哭出来就好了,菅原道长默默地想,便把男孩拥得更紧。
小宗治哭了很久,也想了很多事情,他迷茫,不知所措,要恨抛下自己的父亲吗?可是他舍不得,那么要追出去找父亲吗?可是父亲已经不会来了,菅原道长不像在骗人,父亲不会来了——这不是他任性的哭一哭就能拿到的糖果,求求母亲就能叠好的千纸鹤,而是更坚固,也更残忍的事实,是他的情感如何波动,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他只能把苦涩的事实努力咽下去,像发高烧时不得不喝下的苦涩汤药,喝下去吧,喝下去你的病就好了,喝下去,你就不会哭了,因为你长大了。
竹中宗治内心却有个声音在喊:我不要!
他在无边无际的记忆之海中努力朝前游,竭尽全力想要拼凑出父亲具体的形象,可是那些零落的记忆,又像打过他周身的潮水,将他裹挟在情感的洋流中淹个半死,又头也不回地卷走,不给他留恋的机会。
到最后,记忆中只剩下那个温暖的臂弯,像一团小小的烛火,以他所剩无几的,对亲情的留念为蜡油,在他心中不断地燃烧着。
而那火苗,在见到武士的一瞬间,似乎又重新烈烈灼烧起来,只是这燃烧的质料中又混进了不知名的少年情愫,这完全是他说不明,也道不清的感情,他也不想说清,只知道自己想让这团火常燃于心中,烈火燎原也好,烛火之明也罢,只要它永不熄灭。
少年气息忽然急促起来,而内心波澜起伏,手中结印自然也不稳,出了片刻的松懈——而这生死关窍,就在这片刻的松懈之间猛地发生改变。
那夜叉猛然冲破少年施加于脖颈上的束缚,倏忽之间已冲到少年眼前,露出森然而狰狞的邪笑,而少年心中大惊,忙施法化出屏障来躲避,勉强在夜叉的利爪刺破自己脖颈前挡下了致命一击。
但他的情况并不妙,夜叉的攻击恰在他心神不稳的那一刻发出,自己的法力未全部凝聚于指尖,还有些随着情感波动乱流于四肢百骸中,而受此一击,全身法力皆被撼动,连带着四肢百骸也遭受重创,竹中宗治一下呕出一口鲜血,而那鲜血正落在他羽织的火焰纹上,将那团火焰染得鲜艳生动起来。
再这样下去,自己绝对会死!竹中宗治急忙以攻代守,便挥一挥袖,从袖中飞出数道金光,化作万千小针齐扎入夜叉皮肉中,那夜叉却是避也不避,就这样任凭自己的躯体被刺得鲜血淋漓,而下一爪已挥至少年腰间间
嘶喇——
少年痛呼一声,那夜叉的一爪又狠又利,一下裂开他的衣服,狠狠割进了他的皮肉里。他腰间瞬间传来剧痛,又湿了一片,应该流了很多血,可他不敢看,也来不及看,因为夜叉的下一击,正朝自己肩上飞来。
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他两指紧捏住师父的护身符咒,朝那夜叉胸口猛地发出。
咚地一声闷响,那夜叉胸口当中遭了一记当面猛击,当场口喷鲜血,溅了少年一脸。而护身符咒又如一道坚实的墙,将夜叉一下弹飞到对面墙上,又深深嵌进墙里。
夜叉遭此猛击,五脏六腑应是伤得很厉害,因而七窍与金针所创伤口皆流血如泉,鲜血自它身上淌下,染得身下地板一片赤红,而更多的血蔓延开来,将一大片半圆的区域都浇灌成诡异绮艳的红色。
结束了……结束了,下一步赶紧把它缚住!!!
少年见夜叉未有动作,便飞也似的化出缚魂帖,将那纸人捻在指尖,竭尽全力喊出一句“缚!”,将那雪白纸人直朝夜叉所在之处射去。
那纸人一碰到夜叉胸口,就染上了赤红的颜色,少年正觉得已经成功,要勾手唤纸人回来时,那纸人却轻飘飘贴住夜叉赤红的胸膛,原来那纸人所吸到的不是夜叉的魂魄,却是夜叉的鲜血。
少年大为惊骇,而夜叉织田信长正缓缓抬起头,用烧得赤红的鬼瞳盯着他的眼睛,像盯住一个束手待毙的羔羊一般,又露出满口森然鬼牙,荷荷笑道:“这就是你的本事吗?”
而夜叉手中忽然变出柄太刀,长而锋利,刀身是泛着冷光的血红色,兴许这才是它真正的武器,竹中宗治惊恐地想,看来自己先前的估计没有错,织田信长果然还藏了一手。
织田信长纵身一扑,将鬼刀直插在榻榻米地板上。
那地板经过一人一妖的一番大战,已被鲜血浇得赤红,陈血板结成红褐的一片,是为地板的底色,而鲜血滴滴答答点在陈血上,仿若墓园因埋着死人而格外肥沃的深色土地上,绽开了朵朵红艳美丽的红石蒜花。
红石蒜花在民间另有一绰号,因为多在墓园中生长,所以叫做“彼岸花”。而夜叉就立刀于这一片彼岸花林中,盯着少年因失血而愈发苍白的脸,忽然爆发出高亢的大笑声。
少年仓皇地后退数步,想着如何释放障眼法逃出这房间,那夜叉却道:“你不会杀我,我自然也不会杀你。”
妖怪的话,竹中宗治又如何能信?他哆嗦着手,于袖中暗结了可骤生云雾的障眼术,在夜叉提刀飞扑来的一瞬间,一下发了出来。
那云雾瞬间散满整个房间,片刻之间,竟是伸手也不见五指,而少年踮起脚,朝门口飞速而无声地退去。
快点,再快点!少年紧咬牙关,一手捂着肚子,忍着腰间伤口的剧痛,伸出冷得厉害的、先前施法的那只手去探门的方向,再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能摸到了!
而在下一刻,那手便碰到了一片实体,是门吗?他瞪大眼,竭尽全力想屈起四指将它推开,那实体却忽然反握住了他的手。
背上忽然覆上一片湿而热的质感,而很快,耳边也是如此,他茫然而惊恐,却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下一瞬,他就知道了。
那夜叉笑了一笑,又朝他耳边喷出一口温热而带着丝丝血腥味的气,附在他耳边道:“捉到你了。”
紧接着,夜叉织田信长与少年相握的手便收到少年胸前,另一手则抱住少年的腰。它一下跃起,又将少年重重仰面摔倒于地。
少年后脑勺被猛击一下,却因身体失血太厉害,只是徒然张大嘴巴,怎么也叫不出声,而那夜叉已飞扑上去,用爪子抓紧他的两臂,将那锋利的爪切进他的手臂之中。
少年痛得飙出眼泪,流的满脸都是,而那湿润的脸蛋却也被夜叉一口咬住,刺破了皮,却没有咬进肉里,而那夜叉就压着他的脑袋,轻轻舔舐起脸颊破皮流血的伤口,又将嘴唇覆于其上,像品尝水蜜桃时只揭了皮却不吃肉,而是缓缓吸吮桃子甘甜的汁液那般,吸起少年的血来。
障眼法的云雾渐渐散去,而织田信长的夜叉相在少年眸中再次分明起来,他身体颤抖不止,而夜叉吸够了他脸颊的血,又抬起头来,对准那微微颤动的嘴唇咬了下去。
倒也像宴席上与夜叉唇舌相缠,缓缓度酒过去的情状,只是这一回度过去的,是自己喉中和唇上的鲜血。
这一回夜叉吸吮了很久,待少年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颤抖也渐渐停息下来,只是安静地躺在那里,任它吸着血。它才满意地起身,拔出那柄血色太刀,抵在少年的锁骨正中。
终于要了结我吗?少年抿了抿嘴唇,那处还残留着鲜血的温度,而他的身体却逐渐冷了下去。
而那太刀却没有破开少年的胸膛,而是划开了他的衣服,像专业的厨师一划肚子,便能顺着刀口剥去河豚的皮,而露出其中雪白丰润的鱼肉。
而那夜叉想必是个挑剔的老饕,绝不肯将这只河豚一股脑吞下,而是朝着其上几处细嫩的好肉咬去。手臂,胸膛,小腹,乃至小腹下的腿肉,皆被织田信长破了皮来吸血。
每破一处,少年的身体便会剧烈颤抖一下,而后倒吸一口冷气,身体抽搐着承受夜叉的取血,而夜叉越往下吸,少年的抽搐便越来越厉害,令人想起在佛教经典中,释迦牟尼佛便是取了自己腿上的鲜血,来喂饱饥肠辘辘的五夜叉的。
而织田信长之凶恶更甚于五夜叉,他抬起少年一侧的腿弯,将这条腿侧着压在地上,使少年大腿内侧较为柔嫩的皮肉,像砧板上肥嫩的鱼肉一样暴露在自己眼前,而后便用獠牙如快刀挥下,猛刺进少年的腿肉中。
少年一下瞪圆了眼睛,嘴巴也张到极大,他想高喊,喉咙却如破洞的鼓,漏风的笛,裂片的锣以及断弦的琵琶一般,尖啸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再也喊不出声,喉咙倒吸入几口气,不停发出“咔咔”的怪异声响。
而夜叉却忽然停下吸血的动作,起身用恼怒而心烦意乱的表情看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令它不快的往事。
“我不杀你。”夜叉织田信长忽然道。
你倒不如现在赶紧杀了我。竹中宗治合眼想着,他抿抿嘴,干涸欲裂的喉咙说不出一句话。
织田信长却将伤痕累累的少年打横抱起,便向大门走去。它用脚用力一踢门,大门便一下滑开,中夜的冷风直灌进房间,少年感到很冷,但身体却一点也动不了,连发抖的力气都没了。
走廊上没有妖怪,想来宫中百鬼也睡了。夜叉静立于廊下,朝那夜空中的月亮望了一望,忽然吹了个口哨,那山猫妖便飞也似的从走廊尽头窜出,以四足飞奔至夜叉身前,又气喘吁吁的站起,边行礼边问道:“老爷,有什么事吩咐小的来?”
“叫来近臣,一同到密室内议事。”夜叉吩咐一句,便扭头抱着少年走远了,而少年的血和它的血仍不停向下流,直落进走廊地板上,拖成长长的一条血迹,远远延伸至另一边走廊尽头。
山猫妖嗅嗅地上的血,又细细思量着抬头那一瞬所见,织田信长和竹中宗治皆鲜血淋漓的景象,心中暗自有了推断,便回头朝外殿跑去,禀报织田信长的鬼中近臣了。
少年意识濒临消失,而整具身体已如堕冰窟,连什么时候出了房间,什么时候穿过走廊,又是什么时候进了另一间屋子,而被夜叉放到地上,裹上一件宽大的羽织,又将他身体再次抱起,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