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大阪城,街道上人头攒动,街市区两侧商铺使出浑身解数招揽客人。垂下巨大帘招者,主动上街揽客者,自卖自夸吸引注意者,吆喝叫卖声闹闹哄哄缠作一团,而信长与宗治捂着耳朵走在人群中,都是一脸迷茫。
“好多人啊!”宗治感慨道。
信长大声回应:“听不到!你说什么!”
“好——多——人——”宗治拉长声音大喊。
人潮川流不息,信长怕和少年走散了,于是紧紧挽住他的胳膊。
而少年东看看西看看,偶尔被几个卖点心玩具的小摊勾住脚步,又转头闻闻空气中飘散的肉香,像只人来疯的小狗。
京都的热闹是修的齐齐整整的一丛兰草,而大阪的热闹是香到掸不开的野栀子花——活泼野蛮,而富有生机,偶尔有三味线的声音灌进耳朵,也是欢快的曲调。仿若这座城市的所有人都是刚生几个月,爱笑爱闹毫无规矩的小娃娃。
少年感到身上有些热,背上冒了汗。便解了大氅递到信长手里,而他又发现信长穿得单薄,便拉拉他的手,引他到路边说话。
“你冷不冷?”宗治问。
信长身上裹了层带薄绒的黑外袍,里边还是初见所穿的火焰纹黑里衣,宗治摸摸他的手,发现冻的有点冷,便将他的手放在自己手掌间来回搓。
“我?还好吧,胳膊是有点冻。”信长说完话,鼻子有点痒,侧头打了个喷嚏。
“别逞强了!”宗治蹙眉,“早知道就和师父说说,再给你添一套厚衣服……”
信长勾起唇笑笑,而宗治踮起脚,将手中大氅围在男人身上——虽然明显小了一圈,但暖身体够用了。
“我穿了你的,你穿什么?”信长捏捏少年的脸。
“这件不合身,等会儿找个裁缝店,”少年把大氅的系带束紧,“给你做套新的。”
信长点点头,少年又拉着他的手涌入人流中,左躲右闪,四处看两面商铺的招牌。
走了好一阵,少年终于在一家装修雅致的成衣铺前驻足。
招牌上用豪迈的笔法写着万花织三字,又起一行小字缀着个人名,少年猜想这是本地书法家的墨宝,而里边从顾客到伙计皆是光鲜亮丽的打扮,新崭崭绣着花的布匹摆在柜台上,绚烂夺目。
“给我拿你们这里最好的布料来!”少年一脚踏进店面,便高声朝店内喊。
几个伙计抱着布应声而来,看这少年细皮嫩肉,容貌非凡,身后又跟着个而立之年的高壮男人,都猜想这是谁家的小公子。而一个机灵点的伙计已经跑去后院找掌柜了。
“您要什么样的?我们这里新进了江户送来的时髦样式,您看看,穿上去肯定好看!”
“哎呦哎呦,赶紧去库房给少爷再抱几匹出来啊——”
“掌柜的!”
少年正挑的眼花缭乱,一个生得白胖干净的年轻男人便匆匆赶来,又挤到少年身前,躬身对少年敬了个礼。
“哎哎哎??”少年向后一跳,露出惊讶的表情,“不用这么恭敬吧!”
白胖掌柜脸上羞红,抓耳挠腮支支吾吾道:“客客客官,来来来我们这有有……”
“最好的布!”一个伙计在旁提醒道。
“还有还有……”掌柜继续支支吾吾。
“最好的裁缝!”另一个伙计接话茬。
竹中宗治嫣然一笑,道:“刚刚的几个都不错!就是太花了……有没有看着威风一点的?——我要给他穿!”
说罢,他拉拉信长的手,掌柜抬头看了那高俊男人一样,愣愣地点点头,又转头朝伙计吩咐了什么,那伙计便快步跑去后院,不一会儿又抱着匹绣了雄鹰的深红绸缎飞奔回来。
“这个好!”少年两眼放光,又转头问信长,“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信长浅笑颔首,表示同意,而掌柜又开口问:“尺尺尺寸……”
“哎呦!”少年一拍脑门,“忘了量了,阿长,你还记得不?”
信长摇摇头:“我从来不记这些。”
竹中宗治不好意思地抬起头,问掌柜道:“那个……能不能给我们找个量尺寸的地方……”
白胖掌柜点点头,又领他们到了后院一处空房间:“这这是空的,里边有尺尺尺……”
“知道啦!谢谢您——”竹中宗治听得难受,赶紧拉信长进了空房间,此处之前应该是堆布料的地方,虽撤了料架,地上还东倒西歪散着几匹碎布,另有几把裁缝用的软尺,宗治将他们捡起,又站起身朝向信长,发现男人早自觉解了外袍,用手肘挽住团衣服,露出仅裹了层里衣的健壮雄躯。
“哎,站好了。”宗治走到他跟前,拉起软尺朝他胸前比了比,“好宽……比师父的还宽……”
“你别在这时候提你师父成不成。”信长冒出句莫名其妙的话。
宗治才不管他这奇怪的发言,直接拉了卷尺,绕着他肩转了一圈,摸着信长的肩颈上结实的肌肉,在右臂处停下读了个数。
紧接着,他将男人紧绷的胸腹束好,又凑到胸前认真读尺寸,而信长的呼吸有点不稳,害他多读了好几次。
再然后……宗治弯下腰,又在信长的胯上围了一圈,信长身子一抖,那卷尺便落了下来。
“别动。”宗治皱皱眉,搂住男人的大腿,把卷尺紧了紧围上去,而信长身子忽然又不安分地动了两下。
“哎呀!你老实点!”宗治拍了下信长的大腿,又抬头瞪他。
信长却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盯着他的俏脸看,又伸手要摸少年的脑袋,被他将身一摇,轻易闪了过去。
“你别……”信长语气有些急促。
少年一脸疑惑,翻了个白眼,又将卷尺用力一拽,忽然有个硬物隔着布料顶到了他脸边,他眼睛一转,便看到了那东西的形状。
下一秒,那卷尺便轻飘飘地掉在地上,而信长胸口被羞愤的少年猛捶一拳。
竹中宗治小脸通红,指着鼻子骂他:“你这个色狼!臭流氓!变态!”
织田信长倒也不羞愧,直接扑过来抱着他骂:“这是我能控制的吗?谁让你乱动的!”
两人后背前胸紧紧贴着,而信长还环着他的肩膀不准他反抗,少年又羞又臊,而信长也红了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别抱我!!!”竹中宗治羞得快哭了,身体扭个不停。
“谁稀罕抱你!”织田信长一咬牙,把少年推了个踉跄,自己捡起尺子围着胯飞快绕了个圈,“这回量快点,我自己束尺子,你读数!”
竹中宗治又羞又臊,赶紧上前报了个数,又站起身退远几步,扭过头不看信长的脸。
“赶紧穿上衣服!”竹中宗治拿手指着他。
信长哼了一声,将外袍穿好又跟着少年走出房间,和掌柜报了尺寸,而掌柜便知会手下的裁缝,快马加鞭赶去做衣服了。
“那个,钱……”白胖掌柜犹豫许久,伸手比了个数,“这个数。”
宗治点点头,又掏出怀中荷包,排了五根银锭出来。
白胖掌柜沉默良久,又比了个十。
“五,十?”宗治不敢信自己的眼睛。
白胖掌柜点点头。
宗治下巴要掉在地上,五十两白银……这都够他胡吃海塞老久了吧?
但是他面上仍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又耸耸肩:“唉,这次出门没带那么多……这五根先押在你们这里——你们工期几天?等做好了我再来取。”
“一个个个月。”掌柜道。
竹中宗治嫣然一笑:“好,一个月后我再来取——阿长,我们走。”
少年昂首阔步出了万花织屋,而信长紧随其后,眼见少年才装模作样地走远几步,便回头偷看屋里伙计,又赶紧招呼信长过来。
信长上前,少年一蹦三尺高,又拉住他的手,崩溃大叫:
“这破衣服怎么这么贵!!”
“嘻,叫你装大款。”信长嘻嘻笑,“我看你荷包也不是很鼓,还有吃饭钱不?”
少年可怜巴巴道:“没了!!!”
“那怎么办,”信长倒也不慌,“要不我们去官府打打秋风?”
少年点点头,两人又去问东问西,寻官府的路。
“往东走三棵树,然后再向南走到那个……卖糖的地方,然后……”老妇絮絮叨叨答。
宗治连忙道声谢谢,赶紧走了。
“噢,你们沿着这条街,再走一刻钟就到了!”热心青年操着口大阪腔,“很快的!要不我带你们走一程?”
信长摆摆手,又牵着宗治匆匆赶去。
“唉?官府……是什么?”小孩挠挠头,转头问妈妈。
“你爹当差的地方,”公家打扮的妇人随口敷衍一句,又转头朝少年指路,“您看,您往那走,走到头再朝左转个弯,就看见大门了。”
两人被这群热心但是不太认路的大阪人指来指去,在城中乱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摸到官府大门口,小宗治气喘吁吁跑到门前,又被看门的武士拦住了。
“喂!有状纸没?”武士高声喊。
“我!我要见你们官老爷!”小宗治跳了跳,“我是阴阳师!!可以抓那个砍人的妖怪!!”
“哪跑来的疯子!”武士转头对赶来的信长叱骂,“你家的?赶紧领走!”
“我是阴……!”宗治急得一跳,话还没说完就被信长拉到怀里。
“小的罪该万死!”信长躬身谢罪,把宗治紧紧搂住,“这孩子小时候烧坏了脑子……宗治!别丢人了,赶紧走!”
两人在武士的怒瞪下走远了。待信长拐了个弯,将少年带到空地上又松开手,少年眼中已有了泪光。
“他干嘛说我……”少年两眼噙着泪,怎么也想不明白。
“你师父应该和你说过吧?”信长无奈道,“所谓末法之世,一切道法都在磨灭,而这世界上的阴阳师也没几个存世了——你和他说自己有法术,就和我说我是个鬼一样,不亲眼看见没人会信的。”
“那我师父怎么……”少年低着头,“从来没人怀疑我师父不是阴阳师……”
“唉,人都是以貌取人的,”信长双手抱臂,“你太小了,他们不信也正常——他们之前信不信不是重要的事,现在最要紧的是:让他们信你是个阴阳师。”
“该怎么办……”少年低头想。
如何让不信鬼神的人动摇心中所想?低声下气去求?还是用暴力逼他们信?可无论是哀求还是暴力,最多能让他们改口说信,而不一定心悦诚服。
那么……如何让他们从心里生出怀疑?如何让他们信妖怪在他们中间,而自己能将这妖怪捉出来?
少年忽然冒出个奇异的想法,“我好像有个主意……喂,信长。”
信长应了一声。
“我要你陪我一起……”少年攀住信长的肩膀,在他耳边说悄悄话。
信长听得笑了,点点头认同了他的计谋。
“你这小鬼,也不怕丢人吗?”信长悄悄道。
宗治眯起狐狸眼:“豁出去了!羞死总比饿死强吧?”
两人相视而笑,沿着来时路慢慢走了回去。
午后,闹市区。
人们吃过了饭,又从家中餐馆中走出,延续晌午前的热闹,尚未做够生意的小摊贩扯着嗓子走街串巷叫卖东西,杂耍艺人更卖力地表演着,期盼能多一点赏钱,而兴许是饭后的疲惫,人群没有之前那么喧闹,像群嗡嗡不停的飞虫,在路两边没头没脑乱飞。
就在此时,街当中忽然爆出一声震天撼地的铜锣响,引得众人纷纷往路中间看,都好奇这是在干什么。
在路当中,一个容貌秀丽的少年举个破竹竿子大摇大摆走着,竹竿子上系着片长方形的白布,上面笔走龙蛇,正面写“美浓流天下第一大阴阳师”,反面写“算命姻缘官运财运捉妖除祟”。
少年身后跟着个高大的男人,男人手里秉着个铜锣。
少年每走十步,就以竹竿顿地一下,而男人紧跟着敲一下锣,高喊一句:“大阴阳师竹中大人驾到!”
“这孩子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后面那个才是有毛病吧?还是说这一大一小都是疯子?”
“上个月不是才来过个天下第一阴阳师吗?”
“那个不是和人算命给人算错了姻缘,被砸了摊子吗?这次的又能坚持多久?”
“我赌十天!”
“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