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贴着这张黄纸真的能看到妖怪吗?”
“放心好了!你把这东西牢牢贴在自己手背上,晚上睡觉也别摘下来——肯定能看到!”
同宗治说话的老头蹲在地上点点头,又将信将疑道:“那看到妖怪了,该怎么办?”
“到时候您再来我这里,晚上我亲自去您家捉妖怪去……”
老人摸着胡子,若有所思,良久后又点点头,起身走了。
这时已是傍晚,竹中宗治坐在地上打了个哈欠,又掏出荷包,细细数了数今天挣了几文钱。
“还不够在驿站住一晚的……”竹中宗治捏着手里那几个钱,黯然神伤,“赚钱怎么这么难啊!”
信长站得腿酸,又听到他的抱怨,便弯下腰坐在他旁边,抢过他手里的钱翻来覆去地数:“一、二、三……算了,吃碗面是够了,不亏。”
“看来得多跟那些有钱人宣传一下……”竹中宗治揉揉眼睛,“这么挣一年都摸不到那衣服边的!”
两人收了摊,勾肩搭背地走进对面的面馆,各点了碗酱肉浇头的拉面,又靠在一起坐下,用咸乎乎的肉汤抚慰着辘辘饥肠。
而一个身影忽然从宗治身后冒出来,又径直拉开椅子,在二人对面坐下了。
宗治抬头,发现那人是个容貌俊秀,一身锦袍的少年,正两手抱臂,用冷冰冰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喂。”少年将下巴一抬,“算命的,我注意你很久了。”
宗治歪头:“啊?”
少年盯着宗治的脸:“我来找你抓妖怪。”
“不不……”宗治摆摆手,“收摊了,今天不干……”
少年勾了勾唇角,从怀中掏出条闪闪发光的金锭来,在宗治面前晃了晃:“干不干?”
宗治两眼发光,又轻咳一声,将拉面碗端到一旁,两手相叉做出自信的样子:“少爷,你可算找对人啦!我可是美浓……”
“美浓流天下第一阴阳师竹中大人!”织田信长附和。
“好了!我之前听过好几回了!”少年不耐烦地伸掌表示停下,又将椅子搬得离桌子更近,“我来找你看看,最近大阪城来了什么妖怪。”
“唉?”
宗治瞪大眼,心中怀疑起这人的来历。
摆了一天摊下来,宗治所遇到的顾客大都为自己的事而忧心忡忡,求神拜鬼,或让他卜算姻缘财运之类。
而这少年却不关心自己的命运,反而令他找大阪城的妖怪——难不成他是官府中人,知道自己在这里摆摊算命,于是用这一出试探自己?竹中宗治暗自兴奋起来,若真的是这样,那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自己定要好好把握住这次机会,让这少爷看看自己的本事!
“你是呆子吗?”少年语气傲慢,“快点算啊!”
“马上!”宗治盯着那金光闪闪的金锭,连忙点头。
而后,他屏息凝神,集中精力,以五感捕捉起周围鬼怪的痕迹——鬼怪与人一样,有独属于自己的特征,人有人气,而妖怪所过之处,所居之地,自然也残留着相关的痕迹,所谓森森鬼气也,人气鬼气,乃至飞禽走兽,众众生灵魂魄皆有其气,统称为“灵流”。
寻常人对鬼气的体验通常便是“很奇怪”“气氛诡异”,而不能准确描述出感到异常的缘由。
而能当阴阳师的人,自然就是对这些鬼气灵流感知敏锐者。要先察觉到鬼怪所在,才有捉住它们的可能,这是师父曾教与宗治的话,既然上天赐给他觉察鬼怪的禀赋,那他就要顺其自然,接下阴阳师的责任——捉妖除祟,清平世间。
宗治两眼圆瞪,直直朝前看,显然已经进入了感知鬼怪的状态,此时他现实的五感通通封闭了,眼前翻滚涌动的,则是蕴藉于万物中的灵气鬼气,自信昂扬的少年体中的阳气,丧着脸的伙计头上的一片乌云,还有身边那团炽热纯正的火流。
而他的神识亦飞出身体,拨开周围乱流的气,朝店外慢慢寻去。
现实中正是华灯初上的夜,众人或走或停,皆是一副半醉不醉的疲态,预备着归家进入梦乡——而在少年看来,这夜里却远比白天所见市井景象还要热闹。
无数灵流裹挟其主人的心绪流过他的身体,欣喜,焦灼,安静,暴怒,恬淡的,热烈的,还有几股蕴着暴戾的猩红,少年叹了口气,心知明天城内或许要出命案了。
他想到路上商贩所云的剑道家横死案,便皱起眉,专心捕捉那股猩红的所在,而后沿着那猩红的源头一路走,终于走到一处民居前,细细嗅闻起来。
可是,没有鬼的气味,也感受不到鬼的存在,那就不是什么害人的冤魂了,而此处也没有察觉到惊恐的情绪,证明之前也未有人死在这里,那么,在这民居里的或许是……
正在谋划杀人的人。
竹中宗治想到这一可能,忽然脊背生寒。
虽然此刻他是灵魂出窍的状态,屋内的人并不会突然出来杀他灭口,可是一想到明天,或许就有一个人为此而死,他还是感到十分惊恐,心中漫起浓烈的不安。
他飘然入户,想感知凶手身上的灵流,好及时揪住那预备犯罪的恶人,拯救一条生命。可当他入门的那一刻,一股熟悉的灵流扑面而来,暴怒,狠厉,痴愚而又充满恶毒的算计——他瞪大眼,这分明源自那个同他抢摊位的耍刀汉子!
那么,他要杀谁呢?
竹中宗治忽然懂了,他倒吸一口冷气,第一次直面人心的恶毒。
他感到他□□中的那颗心正为之剧烈鼓动,而自己的灵魂也波动起来,下一刻,他一定会惊惶地醒过来。
……不,但这不是他的终点。竹中宗治攥紧了拳,他还没有完成那锦袍少年的委托。
他强令自己定住神,而后从窗户中飞出,脚踏着灵流飞跃人群,在灯火辉煌的街市中穿梭,努力感知着其中鬼怪的气息。
人群的热闹与心中剧烈波动的情绪在他灵魂之中波澜起伏,令他心神不定,只好越走越快,试图强迫自己接收其中所有的内容。
越过闹市,穿梭街巷,直到城门之前,他终于探查到一缕与众不同的灵流。
那灵流十分诡异,明明是一股鬼气,却不带暴戾或幽怨的情绪,而是一片彻底的死寂。
这死寂中又有一道无形的索,将那死寂牢牢串起。或许这便是这个鬼的“心脏”所在,有了这道索,这个妖怪才有了存在的依凭。
竹中宗治皱皱眉,缓缓行至索前,伸手要握住那道笔直的索,感受那索的形状。
下一刻,他紧皱眉头,将手撤开了。
这是一把极为锐利的长刀……他恰好握住了刀刃,皮肉划开的剧痛瞬间传到脑中,虽然割伤的只是他的灵体,但那痛感却与真的刀砍完全相同,他猜想,这就是那个杀了无数剑道家的鬼吧?
不知道这刀鬼此时入城来所为何事,竹中宗治心头大为紧张,刚想跑掉,那刀鬼的灵流却停下了。
难道那刀鬼也在探知自己的所在?竹中宗治浑身发冷,慌忙停在原地,不让自己的灵魂挪动半寸。
而在人界,他此刻所在之处,正站着个手秉神乐铃,一脸冷漠的巫女。
“小次郎,你跑不掉的。”巫女开口道,“你从小仓岛一路杀到这里,难道以为人间就没有人能捉你吗?”
而那长发乱散的高瘦刀鬼正面对她站着,将手按在刀鞘上,不发一言。
巫女在此处设下了结界,刀鬼小次郎一经过,便坠入其中,如瓮中之鳖。
她下一步要做的,就是以江户宫廷神社的御神乐舞感应神力,借诸神的力量将这杀人无数的佐佐木小次郎彻底剿灭。
她双手握住神乐铃的柄,将神乐铃正对小次郎的方向,缓缓抬起,而后优雅地旋转脚步,一股浅金色的灵力自神乐铃中生出,飘摇灵动,又随她的舞步翻转腾挪,汇聚成金色的浪潮,朝小次郎的方向涌去。
小次郎拔了手中足有三尺三寸的长刀,却不着急朝那浪潮劈砍穿刺,而是将刀锋向金色浪花轻柔一递,试探那浪花的反应。
金色潮水缠住了小次郎的刀锋,如万千丝线,一端连在刀上,一端系在结界的边缘,小次郎将手腕一转,那万千金线随之乱缠,被刀刃划开的几条又乱搭在一起,看得出来,若小次郎贸然劈砍,这些丝线会像蜘蛛丝一般,将他的身体牢牢裹住,再也不能动。
巫女举神乐铃在空中舞了个半圆,清越之音泠泠作响,金色浪潮探出无数根须,攀上小次郎的身体,又如一株绞杀榕,将那根须深深勒入小次郎的筋肉之中。
小次郎躯干被勒紧,两手仍握着那把长刀,保持沉默。
那藤蔓很快蔓延到他的两臂上,转着弯绞住他的两臂,马上就要蔓延到他的手腕之上。
“唔。”
他从喉咙中挤出一个混沌的音,终于发了刀。
还是不疾不徐,仿佛只是一次再平常不过地行走,他逆转刀刃,又以两臂卷开丝线与藤蔓,同拂去山道上遮眼的枝叶一样随意,巫女紧皱眉头,又轻挥神乐铃,迅速侵袭小次郎的手臂,试图打他个措手不及。
而小次郎握紧手中刀刃,全然不在意身上被勒出了多少伤痕,持续向巫女方向推进。仿佛不是他在控刀砍出生路,而是刀控制着名为“小次郎”的身体,为这把刀挥出一片自由的空间。
他不是刀下冤魂的化形,而就是刀剑本身,巫女大惊,再度挥舞神乐铃,将结界加固了几层,这样的妖怪,绝不能放他到人间去危害百姓。
而小次郎步步紧逼,很快便走到距巫女不足五尺处——而后将刀沉默地举至头顶,将要施展他生时的成名绝技,传说连天上的飞燕也能砍下的“燕返”。
巫女大为惊骇,于空中猛挥神乐铃,金色浪潮一时全部褪去,又形成一道快而狠的光刀,猛地朝小次郎胸口砍去。
呲喇——
小次郎从左肩到右腰被割出道能见白骨的伤口,鲜血喷溅而出,将那本就血迹斑斑的布袍洇成深红色,他一个踉跄往后退一步,口中吐出一口血,又面无表情挥刀猛冲过去。
“啊啊啊啊!!”
“有东西炸了!”
“跑!”
长刀一刺,爆炸声响彻整个结界,人界百姓听得安静的街市凭空响起爆炸声,纷纷尖叫逃避。
小次郎拖着伤躯随刀势冲出巫女的天罗地网,又将刀一拐,在众目睽睽中冲进了小巷拐角处,巫女紧随其后,冲到巷口,见地上空留一串血迹,便知小次郎已趁乱逃入了鬼界中。
自己的神乐铃是储存灵力的法器,而进攻的灵力越多,修筑结界的灵力就越少,因而在她聚精会神调用灵力猛砍小次郎之时,就是结界最薄弱之刻。
巫女咬牙切齿地想,这恶鬼赌赢了。
“刚刚那是鬼吧……”
“好可怕!!!他跑到哪里去了?”
“那里!怎么还站着个人?”
她听到巷外人们议论纷纷,便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头收拾烂摊子。
她走出小巷,躬身行了一礼,众人的目光一时间皆朝这位巫女身上看,而她面露微笑,朝惊惶的百姓轻摇起了神乐铃。
众人纷纷敛去了惊恐的表情,又转身自觉四散离去,过了今夜,没有人会知道这妖怪曾当街现身过。
巫女冷哼一声,一转身也消失在小巷里。
而以魂魄之体围观了整场恶战的竹中宗治呆立在一旁,他不知道这场战役双方具体的对决场景,但两方灵力鬼气缠斗之凶狠,以及最后小次郎突围的那一下,城门附近百姓惊恐万状的情绪皆涌进了他的头脑中,令他清楚地意识到,对方是个真正的刀中鬼,那么与这刀鬼对战的,会是谁呢?
绝不会是菅原道长,竹中宗治暗自想,他师父那么厉害,不会连只恶鬼都搞不定,或许是另一个阴阳师,或是什么有法力的高僧巫女?
想到在这城中自己还有同类,竹中宗治顿生欣喜。
他已探知小次郎入城的消息,可以回去和锦袍少年禀报了,竹中宗治这样想,而后屏息凝神,再度启用五感:视、听、闻、尝、触……
他的灵魂在街市中慢慢消失,而下一瞬,入定的少年自面馆醒来,汗流浃背,大喘不止。
这时已是深夜,面馆中只剩下他们一座的客人,老板和伙计在周围穿梭不停,忙着打烊的事情。
“你……醒过来了?”锦袍少年仍坐在他对面,见他醒来,打了个哈欠发问道,“额……你看到什么了?”
他们的桌上留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朦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