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沨城,正值深冬。
从南方某城市飞来的乘客们一出航站楼,大多早已换上厚重的保暖衣服。
除了一个高挑漂亮的长发女人。
她站在冰冷的夜色中,穿着单薄的大衣,强忍刺骨的严寒。
不一会,她的同伴回来了,手里端着两个纸杯。
“怎么不去车里?”程巴黎从头到脚也变成了冬天的行头,将其中一杯热咖啡递给眼前的冻美人,“不冷吗?”
热意从指尖传来,祝星繁的眸光扫过程巴黎:“等你。”
程巴黎二话不说,把人拉进车里。
司机将她们载到酒店,临下车前,程巴黎把身上的厚外套脱下来给祝星繁披上,然后一身单薄钻出车门,随司机取出后备箱的行李。
祝星繁愣了愣。
她也下了车,恰好站在车尾的程巴黎抬起头。
察觉到抵来的目光,程巴黎下意识对她莞尔一笑,而后从司机手里接过最后一件行李。
握着咖啡纸杯的修长手指纤细无暇,但因为眼前的一幕,不知生出了什么别样情绪,忽然紧了紧,指尖泛起了白。祝星繁状似不经意地移开视线。
她转头望向夜空,心在叹息。
这鬼天气,真是,冻迷糊了。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准时到了DC设计事务所。
DC的老板是个圆润的法国男人,一副天生微笑脸,略显憨萌,就是头发有些杂乱。乍一看像个潦草的胖金毛。
金毛用英文和老朋友祝星繁寒暄后,便和第一次见面的程巴黎说起了法语。很快程巴黎得知,此人因为痴迷东方古建筑和哲学很早来到中国,最喜欢读《庄子》,为此还给自己取了个有模有样的中文名,庄大蠢。
大蠢即大智。
听到这,程巴黎的嘴虚张着,半天说不出话,为什么不直接叫大智呢?
“不懂了吧?这是中国人的智慧,智者的锋芒,要藏于内。下流者,天下之交。”
程巴黎彻底折服了,这人说话怎么跟她爸似的?
而且这古腔古调,还是从一口法语中蹦出来的。
看着叽里咕噜的两个人,一直被晾着的祝星繁没了耐性:“说什么呢?”
室内的温度宜人,不同于昨晚,祝星繁无比清醒,但目光再次不受控,直直落向程巴黎。
第一次见说法语的她。
和以往完全不同。
很自我的松弛。
有点……
某个字眼闪过,祝星繁猛然惊醒。
想什么呢?
程巴黎自顾将大蠢的话简单翻译,祝星繁压下内心的杂乱,听后,讥诮一笑——别被他的文绉绉蒙蔽了,其实话还说不利索呢。
“饭(繁)!窝先在的种问真墨样?”大蠢一脸清澈的愚蠢,问道。
祝星繁一听大蠢说中国话就头大。
虽然在国外多年,但她骨子里多少有些地主家傻丫头的耿直劲,怎么都学不会违心赞美。偏偏大蠢也是个倔的,就爱抓着祝星繁秀只会抑不会扬的口语,只因为她是唯一重挫过他自尊的人。
“好好说话,别糟蹋我母语。”祝星繁再次挫他,似笑非笑,“蠢。”
很少有人知道大蠢的法语本名,他要求所有人叫他的中文名。久而久之,便成了去姓留名的单字昵称。虽然听起来像骂人,但被祝星繁的白面红唇轻唤一声,倒是别有一番……反差。
程巴黎低头忍着笑,肩膀微微抖动。
大约对低笑点无法共情,祝星繁难以理解地瞟了她一眼。
大蠢叫了声程巴黎的法语名,语气极为窝心:“在我这里,不必有边界,请随心释放你所有的情绪。”
祝星繁后知后觉,自己怎么听懂了?
大蠢的窝心一式两份,为了顾及她,特意说起了英语。
他一边娴熟地泡茶,一边大谈观颐项目的设计理念,确切来说是和程巴黎在交流。两个人越聊越投机,不知不觉又说回了法语。
祝星繁百无聊赖,方才的疑问又冒了出来,趁大蠢离开的间隙,佯装不经意问:“你法语名叫什么?不会叫Paris吧?”
一口烫茶正要入口,程巴黎猝不及防吃了一哆嗦!
她马上放下茶盏,给了祝星繁一个关切眼神。
仿佛在说:智商还好吗?同理哪个中国人会取名叫北京?
不知是被大蠢传染,还是地主家傻丫头的基因作祟,祝星繁此时的气场又纯又御,像只乖巧的拽猫,顶着一脸清澈等程巴黎回答。
“不告诉你。”
突然心血来潮,程巴黎很想逗逗她。
“程巴黎,”祝星繁的期待突然垮掉,“你真的有24岁吗?”
大蠢推门而入,看到两个漂亮女人分别挂着一喜一嗔的面色,相对而视。眼前的画面,向他惯常清澈的眼神添了一丝欣赏意味。
太幼稚了。
晚饭的时候,祝星繁心里忍不住再次哀叹。
此时程巴黎正向她秀绝活:“你看,神不神奇?这家的肉竟然不会脱盘!”
忙了一天,程巴黎惦记上次未成行的火锅,她想到了沨城的特色,铜锅涮肉。
没想到祝星繁说,听过,没吃过,好吃吗?
这倒是让程巴黎吃惊不小,难道养尊处优的公主不屑平民美食?
“小时候妈妈不准我吃外面的食物,直到后来出国。”
程巴黎熟门熟路带祝星繁来到一家店,在等餐的空隙,听祝星繁轻描淡写说道。
不知怎么,程巴黎总感觉她说这话时,眉眼间忽然多出了几分忧色。
这时服务员把锅和菜依次端了上来,为了缓解气氛,程巴黎拿起一盘手切肉,单手一翻转,盘中的肉竟纹丝不动不脱落,贼笑兮兮说这是铜锅火锅的特色,叫翻盘不倒。
服务员大姐偷瞟了程巴黎几眼,眼神有些复杂。
冷场。
祝星繁的冷漠脸像是会说话:幼稚。
“不能再倒了,再倒肉真掉了。”服务员实在看不下去了,慌忙接过盘子。
程巴黎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尴尬,她仍旧一副明快,掐准时间,在锅里捞出刚刚好的肉:“这个部位最鲜甜,只需要一点蘸料,你尝尝。”
她拿着公筷,原本想夹到对面的碗里。
但一抬眼,目光触上祝星繁,发现她正出神地打量自己。
那双夹着肉的筷子竟然在空中转了弯,鬼使神差地递到了祝星繁嘴边。
一时间,程巴黎收也不是,递也不是。
祝星繁见状,意外一怔,然后垂下眼,很自然吃了下去。
“好吃。”
同时,她的思绪被打断。随着接触加深,她总能发现程巴黎新奇又冲突的特质,比如现在,一种令她羡慕渴求的,自我松弛感——随时生出欢喜心的能力,并不在乎外界的干扰。
“你经常来吗?”
“只来过一次。”
程巴黎想了想,补充道:“就是这家店,这个位置。”
两个人闲谈着,说者无心,听者也本该无意。但祝星繁就是感到莫名的温情,继续问:“和朋友吗?”
“自己。”
这倒是出乎意料,祝星繁顿时无言,过了一会,随口含混一句:“看你的吃法,很地道。”
“我妈教我的。”
程巴黎垂着头,祝星繁看不清她的表情。
-
吃完饭后,时间还早。
走在街上,程巴黎想起附近有栋大厦,顶楼是沨城有名的夜景观赏台。
“看夜景?”祝星繁看了眼灰蒙蒙的冬夜,对这些小女生的把戏很不屑,但转念一想,“告诉我你的法语名,就陪你去。”
晕。
程巴黎恨不得扶额。
还想着这事呢?
“上去就告诉你。”
“幼稚。”
“祝总,你真的有25岁吗?”
“你话太多了。”
“祝总……”
“下班了,叫名字。”
“……”
径直来到大厦顶楼,由于不是休息日,偌大的观赏厅人不多,她们选了一面相对安静的落地窗前。
程巴黎忽然发出模糊的声音。
祝星繁没听清楚:“嗯?”
“Elya,我的法语名。”
祝星繁跟着重复了一遍,结果程巴黎很吃惊,竟然完全不在调上。
接连又教了几次,依然找不到调。
说祝星繁脸皮厚吧,居然还要求程巴黎再教她一些单词。
说她薄吧,她很有自知之明没敢提曾经学过法语。小时候跟着老师学了一个星期,26个字母还念不下来。为此老师很受挫,转头就和祝厚德吐苦水:您家孩子我是教不了了,您也想开点,这人啊,某些方面的天赋太强,其他的也许就不太……呃,不太均匀。
很快,程巴黎就和素未谋面的老师共情了——祝星繁是真笨啊。
可惜了这么张扬的脸。
“不是蹦竹,也不是笨猪,”程巴黎放慢语速,“Bon~jour,跟我念一遍。”
祝星繁努力纠正发音,又念一次。
程巴黎叹了口气。
“还不对吗?以前去法国旅行时,很多人夸我的法语呢。”
“你也信?大蠢的中文也没少被夸。况且……”
祝星繁一挑眉,示意程巴黎说下去。
“况且,你还不如大蠢。”
“哦?”祝星繁一副“少PUA我”的表情,“那是你教得不好,能不能挑一些浪漫的,美丽的词。”
程巴黎脑中条件反射地跳出父母对她说过最多的话。
对她来说,那便是最浪漫,最美丽的。
她逐个音节教给祝星繁。
“惹黛……”祝星繁结结巴巴,“么,切梨。”
Je t’aime, chérie.
Je t’aime, chérie.
祝星繁又试着念了一次。
发音越来越标准。
受到鼓励,她把先后学到的几个词串读起来:“Bonjour……Elya……Chérie, Je t’aime.”
窗外的夜景,每一处都在竞相盛放璀璨。
在这喧闹又寂寥之中,一扇玻璃,劈开两个世界。
一股紊乱,袭中程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