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沛活了快二十年,头一回碰上这样的光景。
恐惧几乎让他四肢发麻难以动弹,但他还是相当听话地扭头堵住耳朵趴在地上开始装死,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么做并没有什么用处。
一种极其尖厉聒噪的声音直接贯穿颅骨直达他的听觉神经,像有钉子径直钉穿了他的天灵盖。
他感到恶心,意识涣散、想要干呕,但此刻他忽然想起沈焉的后半句话,于是竭力集中注意力在脑海里默数数字,惊人地,这起到了一些效果。
周沛福至心灵,开始尝试一些更高难度的思考,从心算二八进制转换到倒背图论定义,一种痛苦取代了另一种痛苦,好像在和那个声音拔河似的,在精神世界里拉锯着你来我往。
但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
像沈焉说的那样,默数六十下,他感觉到脑中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而后归于沉寂。
他咂巴一下嘴,感觉似乎有一股铁锈味在口腔里蔓延。
沈老板给他递过来一只手,周沛稀里糊涂地被拽起来,靠小树林的位置有个长凳,他横躺在上边,感觉吊着的半口气又回来了。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很多问题争先恐后冒出来,但一开口就血气上涌,憋了好半天,他终于憋出了第一句话:
“老板,你真的会算命啊……”
沈焉默然片刻,声音里有股无奈的意思:“我真不会,下午是诓你呢。”
周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心里过于激动,一时忘了分寸,登时一个怒道:“诓人都这么准,那算命的岂不是要失业了!”
不坐起来也罢,一坐起来,他便看到沈焉手里那把缠着白布的刀,沾上了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玩意儿。
那东西看起来很是粘稠,像是某种极具腐蚀性的强酸物质,浓黑中翻滚着些极深的红,还像沸水一般不断爆裂开气泡。
周沛咽了口唾沫,有些颤巍巍地开口:“那是什么东西……?”
“说来话就长了。”沈焉摆摆手,“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
*
沈焉所谓的出去,还真是字面意思上的出去。
周沛自觉没什么大碍,捡了个便宜大腿,埋着头恨不得每一步都踩在对方脚印上,好快点走出这个操蛋的空间。
谁料没走几步,他便感觉这路分外熟悉,忍不住问:“我们这是往哪走啊?”
沈焉朝前扬了扬下巴:“你们学校后大门。”?
周沛:“……”
他抬起头,落日的光斜照过来,把校门两边的榕树染上些金色,没有一丝风,那些叶片就着金线般的斜晖一动不动,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他和沈焉的脚步声在一片空荡中孤零零地徘徊。
周沛心里一紧,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果然是下午六点四十四分。
“我靠……”他很有些震撼,“世界第十一大未解之谜,不对,百慕大三角是不是就这个原理?”
沈焉像是被他逗乐了:“你接受现实倒挺快的。”
周沛赶紧趁热打铁:“老板,能不能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
“科学的没有,不科学的倒是一大堆。”沈焉耸耸肩,没有继续说下去。
周沛觉得他好像并不怎么想深入这个话题,话比几个小时前少了不少,每回基本都是随便应付自己两下。这么想着,他加快几步,和沈焉齐平,留神看了看对方。
对方比他高了得有半个头,之前在酒吧里没怎么留意,现在才注意到衬衫西裤简直是障眼法,他把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手臂线条起伏流畅,显然是十足能打的那类。
这回他像是带上了美瞳之类的玩意儿,或者是先前周沛看走了眼,总之眼下看起来,对方的眼睛是很正常的黑色,和一般的亚洲人类似,不是纯黑,而是稍微泛着点儿棕色的黑。
尽管没有怎么与自己对话,但沈焉整个人都给他一种极度专注之感,那双眼也极为专注地凝望着前方,聚精会神,像蓄势待发的弓箭。
周沛反应过来:“刚才那种东西还会再来是吗?”
“对。”沈焉点头应道,“所以我们得找个地方,先躲起来。”
时隔不到四个小时,周沛再次来到之前那家酒吧,却是以完全不同的心境。
一路上他们没有再见着一个人,一轮凝固的落日挂在天幕的那头,夕阳余晖笼罩之下,除了他和沈焉之外这条街上再无活物,此地竟有如一座死城。
还好这里是步行街,要是在晚高峰的大马路上,周沛想象了一下,岂不是可以看见一连串空无一人的车流,那场面估计有点壮观。
他正想着,忽然听到沈焉的声音响起:“不管你乐不乐意,恐怕都得卖身在这儿了。”
周沛心里三个黑人问号,心说怎么还带拐卖大学生的,新时代骗局技术已经发展得这么牛逼了吗,却见对方打开之前走出来的那扇门,朝他招了招手,笑道:“带你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来不来?”
当然是得去的。经过方才的惊险场面,他已然对沈焉有了十二万分的信任,哪怕接下来真的被卖到小山村,他也情愿先做牛做马三天再做跑路的打算。
周沛心里准备了十句震撼我妈等着一会儿喊,一脚踩进黑糊糊的门洞。
铺天盖地的黑暗迎面袭来,一种虚浮的失重感传遍全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有点晕……周沛紧张地闭上眼。
正当这时,耳边却是响起了沈焉的声音:“感觉怎么样?”
周沛诚实道:“有点像晕车。”
那声音似乎是笑了起来:“可以睁开了。”
纵使内心已然有所准备,但他只猜对了一半。
整个眼前的景象……都叫他心口一窒,周沛几乎连出声都忘了,只能瞪着眼打量四周。
周沛并不能直接说出这儿的大小,因为它并不是封闭的。
这是一个锥状或是细口瓶般的空间,往上延伸,是极细的一线洞天,透亮的光便从颈口洒进来。
这种光很莹润柔和,宛如玉器,而莹玉一般的光所及之处,皆泛着一种青铜般的色泽,彷佛已然在此存在了数千年之久。
置身于这样的空间中,与其说是安全,不如说有一种被窥视着的不寒而栗之感。
此外,由于那道光的入口极窄,因此“瓶”内的空间没有被完全照亮,随着视野向两边延伸,光亮逐渐被黑暗吞噬殆尽——一般人可能会觉得这是因为到达了边界,但周沛莫名感觉,这种黑暗并不意味着封闭的边缘,而是有着无限可能的未知。
就像是走夜路,没有被路灯照亮的地方虽是一片黢黑,但你并不能说这些地方是不存在或是闭合的。
人对于未知首先诞生的便是恐惧,但当一种未知超出了其理解范围,便会从中诞生出震撼乃至狂喜,类似宗教般的体验。
此刻的周沛就经历了这样的心境,身处这样难以理解的环境之中,头皮几乎炸开,那些黑暗处彷佛有着某种魔力,让他想要走进去一探究竟——
“别去没有光的地方。”沈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这种地方被我们叫做‘盲区’,一旦进去,你就会失明,”他解释道,“但不是生理上的失明。这里的黑暗处,是视线的盲区,你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使用触觉或是别的感官。如果你要问我黑暗里边是什么,我只能说,你可以摸到边界,可能是墙壁,也可能是别的东西。很难解释为什么会这样,但只要不去黑暗的地方,这里就是安全的。”
周沛回过神,长呼一口气,小声说:“我怎么觉得这地方比外面还要危险得多……”
沈焉失笑:“你倒是挺敏锐的。这么说也不算错,某种意义上,我们正在外面那东西的肚子里。”
“我靠?!”周沛大惊。
“但这里已经‘死’了,虽然看不见,但可以用别的方法探测到,这里是有边界的。”
沈焉慢悠悠地说完这话,却是捡了块空地儿席地而坐,伸出手,一圈一圈解开了刀上缠着的白布条。
借着光,周沛注意到这把刀应当是通体漆黑,表面凝结着怪异的疙瘩,有一种凛冽而肃杀的奇特美感,然而布条好巧不巧,却是在刀柄的位置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周沛:“……”您真不挑剔。
他学着对方的样子盘腿坐下来,心思一转,试探地问:“那不是还有‘活’的?”
沈焉漫不经心道:“如果刚才你在外边被吞了,就可以见到‘活’的了。”
周沛:“……”
“被吞掉也不一定会死,消化还得一段时间,抓住机会也不是不能逃出来。”沈焉侃侃而谈,看起来颇有经验。
周沛虚弱道:“我真不想知道这个。”
“这地方我们叫‘墟’,废墟的墟,”沈焉笑了声,继续解释,“刚才外边碰到那个,也叫‘虚’,只是字不一样,是虚空的虚。”
周沛刚想吐槽是谁起的名字,怎么听起来还怪中二的,便又听沈焉接着道:“听过‘归墟’吗?”
“‘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出自列子,汤问第一。这东西不是我们自己命名的,祖祖辈辈都这么叫下来,”他像是看穿周沛所想似的轻轻一笑,“想吐槽也没办法。”
周沛显然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深的渊源,思索片刻后又问:“那外面又是怎么回事啊?”
沈焉摇头道:“实话说,我也不能给你个具体的解释。我们这些人,生下来面对的就是这个世界观,就跟你们看太阳东升西落一样平常。可惜我们人太少,搞理论的就更少了,哥白尼或者伽利略还没生出来,很可能我们对整个世界的认知都是错的。”
他顿了顿,“我只能说,这种情况被叫做‘时隙’,可考的历史里是这么写的。最初进入这个世界的大前辈,发现时间在此不会流动,同时任何计时仪器都会失效,便以为时间是有缝隙的,就命了这个名字。
“现在我们了解的不比当时更多。要说有什么进步,就是现在可以通过一些技术来度量时隙的关闭,喏,”他指了指一条从黑暗中垂下来的线,看起来有点像老式拉线电灯的绳子,“这东西直接连往外界,如果有任何外力作用,它会发出震荡的声音。不仅如此,就像今天下午我会跟你说‘酉时’,是因为有人能够根据卜卦推算,得到未来一段时日里时隙打开的具体时间。”
周沛一愣:“怎么做到的?”
“这里面的门道多了,不在我的专业范围内。”沈焉摊开两只手,“不瞒你说,咱们这是家族企业,祖上传下来的,少说也有上千年了。论教材都有几个派系,一时半会儿也讲不完。”
“呃……”
一下子被灌输了这么大信息量,周沛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他晃了晃脑袋,又想起来一个很迫切的问题:“那刚才,那些燃烧起来的纸片……还有老板你走出来的那个,呃,黑洞?又是什么情况?”
“那个啊,”沈焉倒不意外他问这个,“那些纸片你可以当成是符的一种,本名叫什么我也忘了,我们一般就叫报警器,算是个即时求援的工具吧。碰到虚物会自己燃烧起来,同时连结上绑定的墟地,遇袭者可以借此逃走,墟里的人也可以从里面出来。”
见周沛闻之双眼一亮,他又补充道,“听起来很好用,不过弊端也是有的,一是受距离范围限制,二是‘进’和‘出’只能选其一,比如说刚才,我从通道里出来了,那符就会自动判定为效果结束,所以咱们只能走外边儿回到墟地里。第三嘛,就是有价无市了。每年产量有限,要想搞到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稀罕玩意儿,”他开玩笑,“都是钱呢。”
周沛脸颊一热,喏喏应道:“那我……”
沈焉随手一摆:“虽然稀罕,但咱们这店的真老板是关系户,这东西多得是,你也用不着太在意了。”
周沛支吾两声,心里除了觉得惭愧以外,却又隐约觉得对方话里好像有点儿对不上的地方。
反刍一番过后,他忽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等等,不对啊……如果是家族传承的话,那我怎么回事啊?”
“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沈焉看他一眼,“外人掉进来的几率得有百万分之一吧,比车祸致死的概率还要小得多。
“一般来说,你们过你们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路子,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扰。偶尔有人掉进来,但也往往撞不上我们。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