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了两年就放出来了,他们倒也很仗义,言而有信,村里村外,没有任何人敢欺负太外婆一家人。
俊风的外婆是老大,从小被裹在糖罐里,像大小姐一样,就算没了父亲,也没吃过苦。太外公留了一屋子的宝贝,太外婆靠着一点点地变卖古董,日子倒也不为难,但太外公最爱的那个紫金小酒壶,她却舍不得卖,一直带进了棺材里。冬天冷的时候,太外婆就热一小壶酒,双手捧着,时而泯上一小口,暖暖身,御御寒。
再后来,外婆嫁到了外公的村子,嫁妆颇丰。外婆倒也省了不少事,这些绫罗绸缎又分给了几个女儿作为嫁妆。两个外舅公是双胞胎,同时看上了村里那个最美的姑娘。太外婆没办法,只能张罗给老大,并告诉老二,会去邻村给他找更漂亮的。一连介绍了四五个村,小外舅公愣是一个也没看上,还是觉得哥哥的媳妇好看,不知道是生气和赌气,慢慢地就耽误了下来,直至终身未娶,五十多岁的时候,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家里……
俊风静静地看着这座已经破败的四合院和大宅门,青苔旧瓦,满阶泛绿,他仿佛看见太外婆端庄而又慈祥地坐在围炉旁,手持紫壶,痴痴地望着屋外的飘雪,眼神飘忽闪烁,似乎等待着那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风雪夜归人。
俊风又想到了方云,他多想和方云一起生活在这种悠静的院子里,清心无扰,不问世事,温一壶茶盏,彼此相拥对饮,就像太外公和太外婆一样,情谊温软绵长,恬淡余香。
“俊风,发什么呆呢?”王占兵走了过来问。
“舅,这座宅子就这么一直闲置在这里吗?”
“是啊,你大舅公下东北了,好几年没信儿了,你姥姥这一走啊,可不就空下来了么,你问这做什么,难不成你以后还打算过来住?”王占兵看了俊风一眼,半开玩笑地问。
因为姥姥活了九十岁,算是喜丧,大家也没怎么掉泪,都很平静地接受了,也为她走得安详感到欣慰。
“噢,没什么,我就觉得这里挺亲切的,呆在这里什么烦恼都忘记了。”俊风望着院子里那棵高大古老的榕花树说。
“那这座宅子咱就留着,回头让你爸找人修缮一下,对了,找事务局负责旧迹改造的王科长,好好研究一下,做个方案,千万别把这么好的古屋给糟蹋了。”王占兵一边查看着,一边交待说。
王占兵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因此对这个外甥格外看重,只要俊风喜欢的,看得上的,他都时时刻刻放在心上。
军校开学得早,俊风本来初七要走的,他硬是多撑了一天,在晓歌家多住了一晚,他希望能见方云一面,可结果还是让他失望了,方云初八也没有回来。过年的时候,晓歌接到过她电话,但没有提及俊风。
晓歌似乎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感叹地说:“有时感情的事,不是你们的关系出了问题,而在于世俗的眼光,在于你们的内心有排解不了的困扰,下定决心的艰难又有谁能真正体会得到!”
“干妈,我只想和方云在一起,我不管其他一切,这都什么年代了,难道还要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俊风眼神坚定。
晓歌没有说什么,她想起了以前,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与年代无关,与其他一切都无关。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有些爱就像流沙,你是抓不住的,也是握不牢的,因为它本来就不属于你。
“俊风,不管你以后能不能和方云在一起,请记得一定要善待她,她与别人不同,她很坚强,但也很柔弱。”晓歌怆然地说,仿佛也在说自己。
当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帮助你、关心你的时候,你的心就渐渐没有痛苦了,不是不痛,因为它已经痛得麻木了。晓歌不希望方云也是这样,她衷心地希望方云能够感受到世界上的爱与温暖,而这也只有俊风才能够给得到她。
晓歌把俊风送到了车站,没想到黄灵竟然在进站门口等着。晓歌是铁路站的,自然不用排队,就带着他们俩进了专用站房休息室,等火车来了可以提前上车。
“黄灵,大老远的,又这么冷,你跑来干嘛,你不是十六才开学么?”俊风问。
“晓歌阿姨也早给我买好票了,我知道你今天走,是专门来看你的呀,瞧,还给你带了东西呢,我从北京买了两条围巾,一条红的给方云了,一条蓝色的给你,上次你回村里忘记给你了。”说着,黄灵小心地将一条围巾挂在俊风脖子上,这可是她花了一个假期才织好的。
“我在部队又用不到这个,你这钱花得多浪费,还不如给自己多买点东西呢!”俊风可惜地说。
“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呢,那你回头给我买点礼物我也不介意啊!你这冒牌的男朋友也得表现一下,不然我在同学们面前也没面子的呀!”黄灵调笑着说。
俊风从领子上摘下一颗领花,递给黄灵,“呶,这个就算礼物了,行不行?”
“你这也太小气了吧,至少也得买个布娃娃什么的吧,你就这么哄女生的么!”黄灵笑咧了嘴。
“那好吧,回江汉给你买一个,我可不敢保证你喜欢!”俊风的手刚想缩回去,被黄灵一把夺了过去,“嘿嘿,这个我更喜欢,别人想要还买不到呢,这下回去我可有得吹了!听说,你大三假期也回不来了?”
“嗯,大三要出海实习了,大四也没多少时间,毕业后就分配了,除非考上研究生。”
“不回来也没关系,那我和方云还会去看你的!”黄灵说。
“黄灵,真的吗?方云她还会去吗?”俊风抑制不住兴奋,紧紧地握着黄灵的手说。
“别看她当大老板了,我是她姐姐,这事儿她得听我的!”黄灵骄横地说。
俊风怀着憧憬的心情出发了,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又重新明亮起来。
新宇也是坐的这班火车,可是他们并没有碰到。
俊风是硬卧,新宇买的是无座票,地上铺好报纸,凑合着过一夜就到了。小禾也来给新宇送了行,怕他晚上饿,买了一大包好吃的,自己却偷偷揣了两个馒头,趁新宇不注意的时候大口吃掉了,噎得满脸通红,差点背过气去。
“新宇,你下次回来的时候,能去俺,去我家一趟吗?”小禾怯怯地问,她怕新宇会拒绝。
新宇有些不耐烦,“你以为上军校跟你们织地毯一样空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假了,一年都不回来了。”
望着开启的列车,小禾有些心酸,又有些心痛,她落寞地回到家里。
她娘正在等着她呢,都有些着急了,“你这闺女跑哪去了,真是的,你二大娘等你半天了,刚走!”
“我二大娘来找我能有啥事儿?”小禾边拾掇边问。
小禾的娘眉头舒展,说:“还不是为了你的大事,你都二十三了,娘心里愁啊!你二大娘给你介绍了个对象,隔壁骆家庄的,开拖拉机的,家里刚盖上大瓦房,日子过得好着哩!人家说以前上学的时候见过你,中意着呢,娘心里高兴啊,找个好婆家多不容易哟!你爹走后,咱家就没钱了,娘也没用,嫁妆只能靠你自己了,这几年你织地毯,娘一分钱都没找你要过,就是想着你自己攒着将来买嫁妆,你这么省吃俭用的,告诉娘,存了多少钱了?”
小禾慌了,嗫啜地说:“娘,我,我一分钱也没攒下!”
“什么?你,你挣的钱呢?”她娘几乎哭着问。
“这几年挣得的钱,我都供新宇读书了,你知道他家里穷,爹死了后,也没人帮他了,我不能不管他!”
她娘流着泪,摇着头,指着小禾说:“你,你作孽啊,你供了他这么多年,他连咱家门也没踏进过一步啊!闺女,他心里根本没有你啊,你怎么这么傻。都怪你爹,人走了还留个祸害,娘就知道这个姓胡的不靠谱,他是装好人呐!”
“娘,他答应过我的,我以后谁也不嫁,你也别瞎操心让别人给我介绍了。”小禾咬着嘴唇说。
“闺女啊,他是大学生,他可以等,他有前途,可你等不起啊,再过两年你就成老姑娘了,娘是没几年活头了,你日子还长得呢,这可咋办哟!”小禾的娘不住地抹泪说。
“如果新宇真的不要我,那我也认了,我在家里服伺娘,等您百年之后,我一个人过!”小禾抱着她娘,也哭着说。
“俺可怜的闺女啊,你这么善良,老天怎么能这么对你哩!”她娘仿佛预感到会人财两空,目光呆滞,无奈地说。
……
经济发展是把双刃剑,让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但是环境也越来越差了。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乡河也不再是原来的乡河。
乡政府引进了一个造纸厂项目,放在白石西村边上,产能扩展迅速,税收上去了,附近村民也跟着沾光,在附近开个小店,卖个馒头烧饼都能赚不少,连仁达都把包子铺搬到造纸厂旁边了,把乡政府旁边的铺子亏本盘了出去。
造纸厂里效益十分可观,工人收入比政府部门的干部两倍还要多。开始的时候招工还没有什么条件,后来想进纸厂要托关系,还要交一万块钱,可这也挡不住求职的大潮。
造纸厂是高污染行业,特别是废水,又黑又臭,没有什么消减措施直接排进乡河里。没两年,河水就变得又黄又臭,白河沙也变得焦黄硬挺,垃圾遍河,苍蝇横飞,村民再也不能下河洗澡了,连家里压水井里上来的水也不再香甜,而是一股咸涩味。
村民们不干了,纷纷来找仁忠反映,“这样下去不行,味臭点倒还可以忍忍,但这水以后还咋喝哩!”
“是哩,俺爹都进医院了,身体那么好,怕是喝这水得的病!”
“老人都这样,那孩子还咋办哩!”
“支书,您得做主想办法,要么找纸厂,要么找政府!”
仁忠哪能不知道,他先安抚了大家的情绪,“今天晚上,我和村里的支委先讨论一下,明天开个会,村里统一一下意见,拿个说法,再去和纸厂交涉。”
村民们散了,仁忠就挨个找支委谈,四个委员都义愤填膺,表示绝不允许这污水再放进乡河里。
仁忠回到家里,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人已经在堂屋里等着了,见仁忠回来,就迎了上来,递上了大前门的香烟,“穆支书,我是纸厂的总经理刘传章,这纸厂是乡政府引进的,水的排放也是乡领导审批过的,我们也是请专家来检验过的,水就是臭了点,对身体无害,这个我们可以保证,有证书的。”说着,拿着一个大信封交给仁忠。
仁忠拆开一看,是有一张水质检测报告,下面叠着两万块钱。仁忠面部凝重,将信封推了回去,严肃地说:“这事儿要听村民的,我们引进纸厂干啥,不就是为了发展经济么,发展经济为了啥,不就是为了百姓生活得能好一点,你现在已经让百姓的生活受到影响哩,还谈啥个发展,这个问题我们村支委会研究,你们纸厂也要研究,一定要解决,咱们解决不了,报乡里,乡里解决不了报县里!”
刘传章满脸堆笑,“是,是,这不来麻烦穆支书了么,还请您多做一下村民和支委的工作,咱们能解决的就私下解决。”
穆仁忠起身开始送客,“我穆仁忠当了二十年支书,没有一次私下里解决过公事,刘经理还是请回吧,回去你们也好好考虑考虑,拿出一个能够让全体村民都认可的法子。”说着,把信封塞在刘传章怀里。
第二天,仁忠召集其他四名支委开会,大家先前通过气的,开会主要是考虑怎么去和纸厂谈,没想到开会的结果却出乎仁忠的预料。
仁忠说:“庆和同志,你先说说这个事儿你的想法。”
张庆和沉默了半晌,说:“支书,这个事儿,我看咱们还是再做做村民的工作吧,纸厂是乡里的项目,咱挡不住啊,组织上不是都讲服从嘛,咱村里要服从乡里,要支持造纸厂,而不是拖后腿哩!”
仁忠神色一怔,没想到张庆和过了一夜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
“就是,就是,服从乡里建设嘛,现在搞经济发展是第一位的,咱不能添乱,也不能给引进来的企业找麻烦么,乡里引进一个企业,那是花了大力气的!”有人附和着说。
现在已经不是商量怎么和造纸厂谈判的问题了,而是要不要去谈的问题。仁忠敲了一下桌子,说:“大家静一下,咱们还是举手表决一下吧,就这个村民反映的造纸厂排污水问题,同意以村支委名义去和造纸厂协商解决的请举手。”
仁忠扫视了一遍,除了自己举手外,其他四人都低着头不说话。仁忠气得手有些发抖,“会议就到这里吧,散会!”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昨天晚上刘传章找完仁忠,见没有什么效果就直接去了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