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丁妍越想越难过,而卫生间内的宋辛澜一直不动。
空调的热风吹不到浴室,里面太冷了,阴冷的水汽浸入身体,他会病上加病吧?
丁妍想到这里,轻轻敲了敲门,隔着门的缝隙,将睡衣睡袍递进去,对他说:“这是两件我的衣服,可能太小了,你凑合披一会儿行吗?”
宋辛澜没有回头,也没动。
隔了很久,他才伸手将衣物接了过去。
隔着玻璃门的缝隙,可以看见他将她的睡袍展开了,围住赤/裸的腰间。
那件睡衣很小,可是他很瘦,瘦到那件小小的睡衣摊开来竟然可以能将他的腰绕两圈,另外一件睡衣的袖子被他系在脖子上,然后他走了出来。
他脸色很差,眉头皱紧,唇角也耷拉下来,一眼即知心情不好。
丁妍也跟着难过起来。
已经抑郁症了,再叠加心情不好,会加重症状吗?
他爸爸知不知道他病了?
如果不知道,就是不负责任,如果知道,还如此苛刻冷酷地对他,那就是刻薄无情了。
当年在一个中学读书时,丁妍从未见过宋辛澜的父亲,哪怕是学期家长会,学校的各种汇演,或者宋辛澜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领奖,这样的场合,别人的父母都会围前围后地出席、拍照,夸奖和笑声不断,就算没有父母的丁妍,也有姐姐和姐夫跟她在一起,绝对不会让她孤家寡人一个……
但是宋辛澜的父母却从未出现过。
他们是大人物,他们很忙,而宋家养了很多闲人,可以代替他们来学校——
宋家的亲属、宋家的秘书,甚至宋家的本家……
别的同学都很羡慕宋辛澜家的排场,虽然是临江最好的中学,但是多数学生的背景跟宋家都没法比,学生家长即便旷工请假,也不得不出席的场合,那位大名鼎鼎的宋鸿建却可以轻松指使手下的人走个过场,谁会不羡慕呢?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那正是宋鸿建对宋辛澜的忽视吧?
四个孩子,上有哥姐,下有弟弟,他夹在中间,一个天然被忽视的出生顺序。
他依然拿着手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屏幕,木雕泥塑一般。
丁妍很是不安,看着他僵立的背影,就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见他突然丢掉手机,躺在床上,反手抓起枕头盖住了脸。
手指用力攥紧,胸膛剧烈地起伏,室内静得落针可闻,唯有他剧烈得近乎嘶哑的喘息声在响。
喘息声这么大,是哭了吗?
她顿感手足无措,呆呆地,想要安慰,无从安慰,想要陪他,可他或许不想人陪……
她自己失望难过的时候,也是只想一个人呆着,躲在租房的阴影里伤心,默默地舔舐伤口,不想被这世界的任何人看见。
在属于自己的安全的老鼠洞里,做一只独自疗伤的阴暗渺小的老鼠。
眼前剧烈起伏的胸膛,被枕头遮蔽的脸,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宋辛澜是在伤心。
她该让他一个人伤心的……
如果她脑子清楚的话——
“宋辛澜,你哭了吗?”她问。
她从来都是一个脑子不清楚的人。
枕头没动,他攥着的手更加用力地绷紧,室内是他剧烈粗重的喘气声。
“是手机上有什么坏消息吗?”
枕头左右摇动,他不肯说。
丁妍也没指望他说,但是他肯摇头回应自己,也算是个积极的信号了,丁妍心想。
丁妍向前俯身,看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声音很轻地对他说:“不管有什么事,你都不要想,也不要理,直接躺进被子里,好好睡一觉吧?”
宋辛澜仍没有动,隔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响起,沙哑沉闷,“我不是小朋友,你不需要用这样的口吻跟我说话。”他说。
丁妍听他口气带着抱怨,莞尔一笑,不知道为什么胆子更大了些,伸手拉他的胳膊。
指尖触到的肌肤很凉,肌理瘦弱,她稍微一用力,指尖下的身体就跟着动了动。
没有一丝抗拒。
不反感自己的碰触吗?丁妍忐忑的心安定了一些,双手一起用力,将他向床里推。
好不容易将他的上身推到床中间,走到床尾,继续抬他的下半身,抱着他的双腿时,她更加直观地感受到宋辛澜病态的瘦——腿太长,太直,皮包骨的感觉让人心惊……
让她想起看过的非洲难民。
当个小朋友一样养,会不会把他养得胖一些?丁妍将他双腿抬到床上,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
扯过被子,将他盖好,看着紧紧蒙住头的宋辛澜,想到自己刚刚触碰他胳膊时他的配合,她的胆子又大了一些。
伸出手,隔着枕头轻轻触碰他的头侧,像摸一个小朋友一样,大拇指很轻柔地摩挲了两下他太阳穴的位置,嘴上轻声说:“你睡吧,睡醒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宋辛澜没有躲开她的触碰,但也没发出声音,就那么直僵僵地躺着。
很久后他问:“真的吗?”
“什么?”
“真的睡一觉醒了,就会什么事都没了吗?”
他声音里浓烈的伤感让丁妍心头一动,心想他——他的声音怎么了?
是流泪了?
被伤得这么深吗?
“会的。”她眼圈儿红了,跟着抽了抽鼻子,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
“可是我睡不着怎么办?”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要是我一直睡不着,那你刚刚你说的睡醒了就没事了,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这就是重度失眠了,是不是要吃药呢?
可她手头又没有药。
“那你要不要数绵羊试试?我听说数到几千个,就能睡着了?”
“几千个?”
她嗯了一声。
宋辛澜再没发出声音,眼睛闭上,呼吸平稳,看样子真的乖乖去数绵阳了。
丁妍轻手轻脚地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卫生间,先对着镜子拔出自己鼻子里的纸卷,看见浸湿了的血迹,心想真行啊,竟然对着一个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病了的人激动到流鼻血——
被宋辛澜知道了,会怎么想她?
将血纸丢进垃圾桶,她开始刷牙,水流放到了最小,悄无声息地洗澡洗头。
人在水龙头下,可以清晰地闻到身上火烧火燎的柴烟味道,她多挤了一些洗发液,揉洗头发,反复冲洗了几遍,再闻自己时,终于没了那股呛鼻子的烟灰味。
用的时间比自己预想的长啊,丁妍关上水龙头,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想。
也不知道他睡着了吗?
她轻轻拉开浴室的玻璃门,听着卧室内的声音,房间内安安静静地。
果然睡着了吗?
她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不敢吹头发,她就这样湿着脑袋,关掉浴室的灯,轻手轻脚地走回卧室。
室内漆黑无光,安静无声,宋辛澜的被子高高地拉起,盖住了他的脸。
是在被子下面数绵羊呢,还是已经睡着了?
丁妍一边在黑暗里抹着润肤水,一边看着对床的被子,就这样看了好长时间,她突然心头一颤,猛地站起身,走到他跟前。
手指轻轻掀开覆盖他脸庞的被子角,她看着露出来的宋辛澜的脸,先去探了一下他的鼻息。
第一下没有探到呼吸,吓得她心头巨颤,他的名字脱口而出:“宋辛澜!”
没有回答,没有动,露出来的眼睛紧紧地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