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再次响起。
晏云杉应声闭上了眼。
片刻之后,他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缓慢地眨了眨。
我气得不行,转身把枪扔到陈谨忱怀里,让他收缴好晏云杉的武器,而后对晏云杉很大声地斥责:“你真以为我会对你开枪?晏云杉你这个傻逼。你觉得我就那么无情无义吗?你就这么想我?我真要生气了。”
“我……”晏云杉短暂地失语。
“好了好了,我不要演枪战片了。”我环视了周围的人群,深吸一口气,“晏云杉,你现在让我走,以后我见到你还能点头打个招呼,要是出了什么流血事故,我们就算结仇了,再见面也尴尬。”
我恳切地注视他:“我不想对你开枪,也不想伤害你,怎么样都不想,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你不要逼我了,好吗?你不要逼我了,不要逼我讨厌你。”
我很用力也很明确地重复提出我的要求:“你不要逼我了。”
晏云杉的回应很轻,大概是他也在由衷地痛苦与困惑着:“我不逼你的话,我又能怎么办呢?”
“陆绪,我怎么办呢?”
我平静下来,告诉他:“前十年怎么办,现在就怎么办。”
“前十年怎么办……”晏云杉重复,“你还在怪我,你还在怪我,是吗?”
“你不明白,你一点也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你的十年比我轻松多了,陆绪。做一些假装深情的事情,然后光明正大地去喜欢别人,你怎么不无情无义了?明明不要我了,却还要给我仁慈,你以为你这是温柔吗?你这样做怎么让我甘心!”
他的颤抖从未停下,双手勉力支撑住上身,但还是摇摇欲坠的模样,我不太忍心再看他,垂下了眼。
陆鹤闲察觉了我的不适,单手揽了揽我的肩,将我向他的身边带了带,对晏云杉说:“你我都认识陆绪很多年,应该知道,他就是一个连路边的流浪猫都要同情两秒的人。你大可以放下你的不甘心,他从来没有把流浪猫抱回家过。”
“……我倒也没把他当流浪猫同情啊。”我反驳。
晏云杉的脊背不受控地微微弯曲,大概是因为持续地失血和疼痛,他声音飘忽起来,我说的话他应该也没听清。
“可怜我……”他停顿了片刻,“那能不能……多可怜我一点。”
“陆绪,真的很痛……陆绪。陆绪。陆绪。我看不清你了……”
带刺的藤蔓越缠越紧,我深深地吸气,缓慢地呼出,妄图改善心口的滞涩。
别叫了,别叫了,别叫了,能不能放过我,能不能不要这样。
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脆弱地低下头,抛却所有傲慢和尊严,像每一个爱而不得的人一样,不知所措,摆出一切,剖出肋骨,椎心泣血,渴求一点点垂怜。
没有我的十年不是一样过来了吗?你真的需要我到这种程度,愿意做到这样吗?
我不相信。
我不会因为可怜你就留下来,我做不到,我也不愿意。
我偏过头,仍旧无法闭目塞听,只能听到他继续叫我的名字,尾音颤抖,低微地恳切地,求我可怜他。
我宁愿他讥诮的看我,像我的报应到来的雨天傍晚一样,略带嘲讽,高高在上地讽刺我,眼里含着冰冷的刀锋,而非流淌的水液。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以后可能站不起来了。”晏云杉的声音一点一点轻下去,“陆绪,怎么办。”
陆鹤闲小声对我说:“真不至于,骨头我都避开了,我的枪法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伸手捂住我的耳朵:“别听他卖惨了,我们直接走,不会让你受伤的。”
我往陆鹤闲怀里缩了缩,转头终于看向晏云杉,与他对视。
晏云杉轻微地蜷缩起来,右手插在衣服口袋里,我知道他的口袋里有什么,大概是那只小狗玩具。他墨色的眼睛折射出水光,不过若隐若现,暂时没有落泪的迹象。
“够了。”我在陆鹤闲的支撑下终于对晏云杉说,“你如果担心站不起来那就去处理伤口,我不是医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我不想和你废话了,现在我要和我哥回去,你可以拦我,我不会对你开枪,但是我哥会。”
晏云杉的脊背终于塌了下去。
我没有开枪,但他仍然在我面前坍塌。
他垂下头,右手在口袋里握得很紧很紧,睫羽投下深深的阴影,没有任何血色的两瓣唇动了动。
声音太轻,海风一吹就像沙子一样散了。
我想起许多年前读过的童话,快乐王子失去所有金片和蓝宝石的眼睛,唯一一颗铅心也在这一刻碎成两半。
于是扭过头,不再看他。
陆鹤闲护着我,转身向沙滩的飞机大步走去。
我安静地跟着,两方的枪口对峙着,却没有一个人扣动扳机。
陆鹤闲托着我的头两侧,带着我一直一直往前走。
海浪的声音越来越近,别墅越来越远,月光越来越暗淡,蓝色的深海逐渐不可见,直至即将到来的离别与远行。
临到踏上踏板之前,我还是想回头看一眼,却被陆鹤闲强硬地制止了。
他用力地托了一把我的后腰,把我推上飞机,而后迅速钻进来,关上了舱门。
并不宽敞的机舱里,陆鹤闲蹲在我座位前狭小的空间了,两条腿和我贴的很紧。
明亮的灯光照下,他的面容看起来更憔悴了。
见到陆鹤闲之前,我想过很多,想他来的迟一点,想我应该如何面对他,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错综复杂之后,我该说什么,用什么态度。
但当时隔数日,那张看了二十多年,每一寸我都熟悉的面容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所有的惶惑不安与手足无措都消失了。
无论发生什么,陆鹤闲都只是陆鹤闲而已。
他都只是我哥而已。
所以,又能怎么样呢?
陆鹤闲无言地注视着我,目光一寸一寸从我的脸开始扫描,仿佛找出任何一处差错,我就会被他狠狠骂一顿,或者更严重,被抽一顿。
“哥……”我小声对他说,“我没事。”
陆鹤闲的手臂抬起来,我以为他要抽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而后却被他抱住。陆鹤闲的手收得很紧,骨头都硌在一起,隐隐作痛。他身上都是夜风和奔波的气息,我抬起手,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搭住他的腰,缓慢地回抱了他。
“小绪。”陆鹤闲叫我。
“嗯。”
“……宝贝。”
“嗯,嗯,嗯。”我回应他。
得到我的回答之后,陆鹤闲还是没有松手,他的右手一只按着我的后脑,很轻的揉着那里的头发,我只能保持这个姿势,脑袋被他按在肩窝里,很紧地贴合在一起。
“……以后别乱跑了。”他对我说,“别乱跑,不然我就只能也把你锁起来了。”
“陆鹤闲。”我锤他一下,力道不重,“你别也发疯。”
陆鹤闲:“我认真的。”
我没和他争执。我理解他。换做他突然消失十天,我再见到他估计也会放点不理智的狠话,按照陆鹤闲的脾气,没骂我已经很好了。
“好好好。”我看在他真的很累的份上哄他,“以后我乱跑你就把我锁家里,行吗?”
陆鹤闲没再说什么,大概是还算受用,但还是抱着我,没有松手。
我挣扎着抬起一点头,目光放空,看向机舱的窗外。
南太平洋无垠的海水中间,深绿的小岛渐渐缩小,岛上的灯光变成微弱的星星点点,逐渐隐没入夜色之中。
我不禁去想,晏云杉怎么样了?还痛吗?止血了吗?伤到底在哪里?
他真的很痛苦吗?我到底不明白什么?
我想他碎裂的铅心,想他暗淡的眼睛,想他惨白的面容,想他狼狈的姿态,想他始终紧握的右手,想我没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想到无所可想,我才敢去想以前。
触碰到屹立在我记忆中的神像时,我的心再一次被荆棘缠绕,近乎鲜血淋漓。
因为我目击了它的骤然坍塌。
“好痛”、“怎么办”、“可怜我”……
所有话语在我的脑海中盘桓不休,最后逐渐定格为一声一声的呼唤——
“陆绪”、“陆绪”、“陆绪”……
我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察觉到我的紧绷,陆鹤闲一下一下抚摸我的脊背,过了很久,直到我平静下来,陆鹤闲终于放开我,把我按在座位上,表情严肃。
温情的重逢时刻告一段落,他大概要开始盘问我了。
我惴惴不安,把手揣进外套口袋里。
出乎意料的是,晏云杉给我披的外套口袋里有东西。
我的右手碰到了一个金属圈,被我的体温温热,金属圈不大,大概能穿过一根手指,表面并不光滑,大概镶嵌着什么。
摩挲了片刻,我发现这大概是——
一枚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