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陆绪。
讨厌他烦,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到哪里都甩不开。
讨厌他吵,总爱对我说很多话,得不到回应也能一直说下去。
讨厌他三心二意,讨厌他喜新厌旧,讨厌他装模作样。
讨厌他言而无信,讨厌他有始无终。
讨厌他蠢,讨厌他迟钝,讨厌他浅薄,讨厌他胳膊肘往外拐,讨厌他对谁都一张笑脸……
我十四岁第一次认识陆绪。
初见的时候,我并不讨厌他。
十四岁一个很普通也很无趣的午后,我从画室出去,打算找个安静的角落消磨时间。
而后,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我和陆绪相遇了。
男生蹲坐在墙角,校服凌乱,沾着灰尘,额前的黑发是随手向脑后捋的,露出清晰而完整的侧脸,细看能看见颧骨处有一点泛青,一看就是刚打了一架。他撑着头,敛目垂眸,浓眉拧起,薄唇紧抿,唇角下拉,半张脸隐在阴影中,带着隐隐的戾气,不过屈腿的姿态看起来很潇洒。
从美学的角度来说,我认为他有一张可以作为我的模特的侧脸。连脸上的淤青都很适合,锋锐的面部线条配上一些伤疤,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野性或是年幼的狼。
我并不知晓他的名字,也不想做无聊的事情,但十四岁的我不可避免地向往自由与潇洒。
于是我向他走过去,摆出一贯高高在上的姿态,屈尊降贵向他施舍了我的主动开口:“好可怜,被欺负了?”
男生向我的方向看过来。
我如愿以偿在他脸上看到了很多人眼里都出现过的惊艳。
而我也看清楚了他的眼睛,瞳仁异常得黑,眼尾微微向下,垂眸时的那种凶相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朗而外显的,很纯粹的英俊,眉宇间还带着些许稚气。
不像狼了,像狗,某种很忠诚很可靠的大型犬,幼年时的眼睛都像这样,黑白分明,干净又纯稚。
他呆愣地看了我几秒,没有刻意下拉的嘴角自然向上,仿佛在微笑,开口说:“啊……没有。”
微笑的弧度扩大,我才看见他右脸那个浅浅的酒窝,不禁微微皱眉。
不太对称,让人心里不舒服。
他接着说,带着努力藏还是明显的自豪:“他们打不过我,都跑了。”
“哦。”我对打架并不感兴趣,直接问他,“你叫什么?”
“我,咳,我叫陆绪。”他立刻回答,“不是那个陆续,是思绪的绪。”
见到陆绪之前,我曾听人说起过他。陆家的私生子,不喜欢他的人很多。厌恶私生子在我们这个世界非常正常,不能折磨家里那个,让学校这个过得不好也算是一种慰藉。
对这样的事情,又或者说对绝大部分事情,我都不会放在心上,无意记住无意干涉,没有必要,毫无意义。
我不做无意义的事。
但我说不上认识陆绪这件事到底算不算有意义。
不过毫无疑问,他带来的影响如若飓风过境,摧枯拉朽式地改变了我的人生。
最初扇动的蝴蝶翅膀只是那个午后尚对未来一无所知的我遵从内心选择走向他。
而后一切开始崩解再重构。
重构出一个既幸福,又更痛苦的新生。
十五岁的时候陆绪成为了我的同桌。
那时候他已经成为我的跟班中最积极的一个,我授予他同桌的位置,连带着把帮我打水买饭的荣耀都交给他,得到荣耀的陆绪不再被那群无聊的人针对,脸上再也没有带过伤。
陆绪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成为我的同桌以后我更常有这种感觉。
他上课的时候喜欢盯着窗外树顶的那窝喜鹊看,但是手还能记笔记。
他的坐姿总是不太端正,坐久了就喜欢到处依靠,靠墙或是撑着头靠在桌上,并不在乎形象,不过看起来总是很自在。
他喜欢看萌宠视频,等待的空隙会看“松狮睡觉时被强行开机”“奶牛猫神经做法合集”“阿拉斯加幼崽因腿太短而在下台阶时摔倒”,绝大多数毫无意义。
他和学校后门的每一只流浪猫关系都很好,每一只都让他摸,大概是因为陆绪总是随身带猫条勾引它们。
他还喜欢看我,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只是懒得戳穿。
因为相比以上的一切,他喜欢我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容易察觉也太常见了。喜欢我的人很多,对这件事,我早就不感兴趣。
我更感兴趣的是,我发现这个世界上可能只有两种人,没有和陆绪深入接触过的人和喜欢陆绪的人,毕竟连那时的我也不能例外。
他平等地向每个对他释放善意的人回以微笑,我不认为有人能拒绝他的笑容,虽然他的酒窝并不对称。
高中之后他有了很多朋友,我不需要他的时候,他常常会和朋友去打篮球,召唤同伴时总是一呼百应。
陆绪仍旧是我的同桌,但是座位周围总是吵闹。对此我不算很介怀,因为我清楚,我始终是他的世界中心,只需要轻轻咳嗽一声,不管他在和谁说话,眼睛总会向我看过来,如我与他初见时的印象一致,忠诚可靠,而我是他的主人。
第一次真正产生危机感,是在高二上学期的家长会那天。
家长会结束之后,陆绪像是看见了后门有人在招呼他,急匆匆就跑了出去,神色期待又喜悦。
我忽然想起陆绪念叨了好几天的事——“我哥同意来给我开家长会了”。
陆绪有一个哥哥,我一直知道,陆家那位陆鹤闲,以前见过几次。更多的是通过陆绪的语言了解,他常常说起。陆鹤闲和陆绪长得确实有一些像,站在一起的时候下半张脸轮廓如出一辙,一看就是兄弟,但我认为更多的是不像。
陆绪身上有一些无法复刻的特质,往后的人生中我再没遇到过。
让人想到雨过天晴时的草地,夏日的风吹动阳光,燕子落在檐间,世间的一切自由而辽阔,没有边界也没有尽头。
我坐在位置上,忍不住透过磨砂的窗玻璃,去看窗外一高一矮两个站的很近的人影。
放学后的走廊上时有人经过,喧嚣而热闹,但是陆绪雀跃又轻快的声音还是不受控地向我耳朵里钻。
大多数都是毫无意义的废话,夹杂着亲昵的称呼,譬如“陆鹤闲”,譬如“哥”,比叫我的名字的时候更亲近更自在。
我看了看时间,站起身,从前门出去,向正在交谈的两人走过去。
陆绪靠在栏杆上,他哥很自然地揽着他的肩,乍一看只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兄弟。
但如果你和我一样,见过陆鹤闲的眼神,见过他不自觉带着独占欲的姿态,你也会觉得他很恶心。
一瞬间我想到了陆绪说过的许多,譬如他哥对他过度的关心和管教。
我轻咳了一声,陆绪立刻向我看过来,然后很傻也很高兴的对陆鹤闲说:“哥,晏云杉叫我了,我先走了啊。”
陆鹤闲向我看过来,眼神里的厌恶和敌意无法掩饰,我也就此确定,他是披着人皮的畜生,觊觎着他的亲弟弟。
而陆绪无知无觉。
他告别了他哥,向我大步走过来,黑白分明的明亮眼睛里只能看到我一个人。
我领走了属于我一个人的小狗。
就占着哥哥的身份又怎样,陆鹤闲争不过我,陆绪是我一个人的。宁愿自己淋雨也要给我买伞;骑车跨越半个城市,只为了给我买我喜欢的蛋糕;每天早起,帮我去食堂打包早餐;周五放学后旷掉自习,吃火锅的时候帮我涮……
所有这些,只属于我一个人。
我常常想给陆绪打一个标志,又或是带上项圈,告诉全世界他的主人是我,无论他对谁笑,无论他对谁摇尾巴,每一个被他的阳光和微笑照拂的人都应该知道,他不容觊觎,他是我的私有物。
只要我想,他就必须回到我身边。
未来的某一天,陆绪会心甘情愿地打上我的标记。我为他设想的是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金属圈,永远的枷锁和束缚,牢牢地将他捆在我身边,任何人看到都会明白,他属于我一个人。
认识陆绪以前,我只向往自由。
孑然一身出逃是我必然的未来。
认识陆绪后的某一天,我忽然意识到,他也是我向往的一部分。
我的未来必须有自由,也有陆绪。
十八岁的生日那天,我如愿继承了母族的信托和股份,长出羽翼的我迫不及待地告诉囚禁我的罪魁祸首,从这一刻开始,我只要自由。
但晏虞显然预料到了。
他提前收缴了我的所有证件和通讯设备,气急败坏地把我锁在顶楼让我想清楚。深夜我从阁楼的窗台爬出去,坐上母亲安排好的飞机,孤身一人飞向万里之外。
我坐在飞机上,借了随行人员的手机给陆绪发消息,让他乖乖等我。
我等了很久很久,没有等到他的回复。
十年前的一切终结在那个漫长的夜晚。
我开始讨厌陆绪。
讨厌他不够喜欢我。
最讨厌他……不够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