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除了性命之危,李舒云眼中墨色渐消,眸色逐渐清明。他额头上密密匝匝全是汗珠,后背也被冷汗浸透了衣衫,心脏如战鼓狂擂。
他方才亲眼看见了一切!
在那一瞬间,李舒云的意识仿佛被困在了体内,他看着“自己”掐决念咒,看着那些逼近他的妖尸在霎那间碎成齑粉尸沫。
但李舒云很明白!这一切并非在他的控制之下!
就像是有谁在危机之时掌管了他的身体,做出了一切反应。这个想法让李舒云不由得后脊发凉,虽然夺舍他的“家伙”救了他。但一想到自己的身体随时可能被另一个“人”占有,李舒云便觉得恐惧森然,难以自持地浑身颤抖。
紧闭双眼,李舒云强按下生理性的抖动,重新捏决置于胸前,口中重复伏妖阵的法决。眼下千百人的性命系于这红绳之上,他断不可在这时拖了后腿。
莫道长虽对此倍感惊惧,可当他看到李舒云强作镇定的神色和动作,心下也知晓事情的轻重缓急。故而重启阵法,二人与青牛一起将伏妖阵中的尸群缓缓向村外迁移。
直至鸡鸣三声,阵法内的尸群才停止了躁动,在村内与留下的妖尸进行搏斗的李震等人,在精疲力竭快倒下之时,终于等来了喘息的机会。那些发狂红眼抓咬众人的妖尸像是突然间被抽走了所有行动力,瘫倒在地上。
李震用刀撑着身体,半跪在地上喘气。周围的将领士兵倒的倒、瘫的瘫,有的力竭直接昏厥过去。这次大家有了经验,提前服用了抑制尸毒的丹药。可昨晚形势还是过于危机,回去之时人数也去大半。
李震和陈大人商讨了一会牺牲壮士的优恤之事,便准备先回营休息。临别时他看了一眼发懵的李舒云,神色晦暗不明。
……
李舒云回到行馆却无心休息,他命人打来水桶,宽衣解带,正欲简单清洗掉身上的污迹尸水。低头看向铜盆,却见到那水波中的脸盘竟挂着笑意。
铜盆 “哐当” 坠地,水花迸溅,溢流漫地。
“李舒云”
有谁在耳边轻柔地唤他的名字,声音低沉如古钟闷响。
“你!你是谁?”
跌坐在椅子上,李舒云努力镇定,赤裸的胸膛却在大力起伏。
“我?或许你要称我一声恩人。”
“是你救了我?”
李舒云转过头看向房中铜镜,上面照映着他惊惧的脸庞。可当他将视线聚焦在那张最熟悉的脸上时,镜中的“李舒云”眉目渐展,眸中惧色褪去,唇角缓缓勾起,陌生的表情上勾勒出浅淡的笑。
镜中的李舒云含笑回答:
“你说的是哪一次?”
李舒云恍然,让自己起死回生的家伙和昨晚救下他的夺舍者是同一“人”。
镜外的李舒云低头不语,镜中的“李舒云”却歪着脑袋注视着他:
“你忘了吗?我说过我会一直保护你。”
这话语似曾相识,李舒云难以置信地抬头:
“子..子湛?”
镜中人容色更加和悦,“李舒云”那双明亮的圆眼完成月牙。
“嗯,你记起来了?”
不对不对,李舒云彻底糊涂了:
三番两次救他的子湛;
梦里被他称作子湛的孩童;
还有轻薄于他的黑影。
“你是子湛,那梦里的你为何是孩童模样。”
“梦里?”镜中人眉毛微扬,带着异色,反问道:
“舒云在梦里见过我。”
“梦里的小孩叫子湛,你也叫子湛,究竟你们谁是子湛,还是说你们本就是一人。”
镜子里顶着李舒云容貌的子湛微微点头,像是想到了什么:
“都是我,只是不同时期的我罢,大约是你回忆起了什么...”
李舒云抱着脑袋,觉得太阳穴隐隐发胀,这些事情纠缠一起,难理头绪,最大的问题是:
他连子湛是谁都不知道?
为何一个个都好似与他熟识,交往颇深的样子,他究竟失去了哪些有关“子湛”的记忆。
肩膀上传来重量,像谁在隔空替他揉捏,李舒云像是浑身触电般站起:
“你要干嘛?”
“子湛”的声音显得委屈无辜:
“你一晚没睡,我只是想替舒云你放松放松。”
话音刚落,李舒云便感受到自己的屁股被人轻拍一下,空气中传来清晰的巴掌声。
他不可思议地转头,看见“自己”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屁股上。
“你你你!你究竟要干什么!”
这“子湛”确实接二连三救他,李舒云理应感激涕零,可他还记得那些晚上令人羞赧脸红的感受,作为男子,他实在难以接受:
“之前晚上...那些事情也是你做的?”
“呵呵”耳边传来沉沉的笑声,语气故意上扬:“我不知道舒云在说什么呢?”
“你!”
李舒云双手互抓着,避免被控制着做出什么举动。可饶是这样,屁股上又传来一声脆响!他又羞又怒,转身四顾想要抓住这个根本看不见的人,视线转到镜子上时。
那镜子中映着的,正是捂着屁股,羞愤欲死的自己。
房中一下陷入沉静,窗外鸟雀叫声变得清晰...
“子湛”走了?李舒云猜想。
刚刚同他对话的“子湛”,显然年龄与他相差无几。既然这个青年子湛无法告诉他答案,不如从小的入手?李舒云简单擦洗换上寝衣,合衣躺在床榻上。
劳累了一夜,睡意很快侵袭,意识朦胧升腾起浓浓稠雾。
“咳咳。”不是意识混沌的迷雾,这雾气竟真的在他梦中,李舒云被呛咳几声。
“舒云你来啦!”清脆的童声如约而至。李舒云用手挥散眼前的烟雾,面前的场景慢慢清晰。
这小团子蹲坐在地,肉乎乎的双手紧握着金色小坩埚,内里烧红的铜水咕嘟冒泡,蒸腾的热浪扭曲着空气。他歪着脑袋,费力将坩埚倾斜,滚烫铜水呈弧线倾泻而下导入一个人形模具中,刺啦声响中,人形模具里腾起阵阵白烟。
“咳咳咳,子湛你在干嘛?”
“我在做小铜人啊~你看这个‘人’熟不熟悉?”
李舒云低头去看地下的人形模具——
虽然这模具小巧,五官难辨。
可是这高高扎起的马尾,圆圆的眼睛和带着虎牙的笑容。
额...这分明就是他自己啊!
“我?”李舒云指着自己,又问:“你做这个干什么?”
小团子从衣襟中拿出张黄符,口念咒语黄符自燃,肉嘟嘟的小手夹着黄符丢入模具的铜水中,瞬间化散。
“我看你每天那么辛苦,随时可能有性命之忧。所以向伯伯要了符咒,给你做个替身小铜人,万一有什么东西要伤害你,你就可以用它挡下一劫啦~”
“谢谢啊。”李舒云有些不好意思的挠头,在睡梦中的脑子不太好用,他明明记得自己是带着问题入梦的。
对了!
“子湛!我问你,刚刚在房中和我说话的是你吗?或者说你认不认识跟你同名的成年人?还有你不是能够知道我白天发生的事情吗?那刚刚...”
小子湛的脸皱到一块:“你的问题好多哦,子湛就是子湛,为什么还有别的子湛。而且我一直都在这里等你,哪里也没去。”他边说边摇头,黑葡萄似的眼睛,湿漉漉的、亮晶晶的。
看着那双眼睛,李舒云几乎要立刻相信了他。
“那...子湛,你能说说我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吗?为什么我全然不记得了?”
李舒云一提起“不记得”三字,那小团子立刻凶巴巴叉腰跺脚,很是气愤的样子:
“你还说呢!我们这么好的朋友,你却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哼!还不是阿娘带我去府上找慕容姨姨,所以我们才认识的啊!子湛和舒云总在一起玩。”
听到自己母亲的姓氏,李舒云默然,他大约是真的忘记了什么。
“那...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几岁?为什么我不记得了?”
“反正舒云你比我还小!我是哥哥!为什么你不记得我了!我也想问问你呢!”
李舒云看着这个约摸八九岁的小鬼,努力回忆自己童年往事,那些爬假山、斗蛐蛐、做坏事的记忆朦胧模糊。记忆太过遥远,他一时也难以想起具体的画面。
见李舒云皱着眉头半天不说话,小子湛也懒得跟他生气了,声音软乎乎的:
“所以,那个坏黑影还有欺负舒云吗?”
李舒云看着这个歪脑袋,超可爱的雪团子,哑然。
他该怎么和一个看起来八九岁、思维好像也在八九岁的小娃娃说:那个欺负我的黑影,可能就是你....
显然这个“梦”中的子湛是不知道,他的意识还停留在小时候。
小子湛看他有口难言,眉目更纠结了,便也不再多问。被丢进冷水里的模具发出滋滋声,小子湛踮脚捞起模具,利落地倒扣在青石板上,小拳头 “砰砰” 敲了两下,浑身水珠的小铜人骨碌碌滚出来。
两只肉乎小手捧着小铜人摆到李舒云面前:
“嘿嘿!这个送给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