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例会开下来是什么感觉?
被拽进贼窝的感觉。
会议结束,陈璃拿起桌面摊放的文件象征性整理一番,目光沉沉地起身。
刘景寻说:“或许你需要心理辅导吗?”
“你确定我和你是一条贼船上的吗?”
她眸光有些涣散,信息流交叉出现在脑中,最终还是逃不脱那个最直观的感受。
乱,太乱了。
她忽然明白入职以来这种奇怪的漂浮感究竟来源于何处。
与其说是个企业,不如说是个末代的封建王朝。刘景寻是代表君意风光无两的权宦,林央是站在他背后权势滔天却名不正言不顺的外戚。
董事长手里没什么决策权,连面相都纯净了不少。底下人吵来吵去无非是想从这两人手里抠出一点好处,好养活自己手底下的世家。
她张了张嘴,忽然被身后人叫住。
“陈总。”
是孟胜宇。
他原本落后研发部部长一步,走到她身边停下。
陈璃盯着纸面上的二号黑体字,说:“到我办公室等着吧。有事找你。”
不必说她,孟胜宇当然是第一个按捺不住的。
林央扬起声音说:“陈总,我也有事找你。小孟方便等一等吗?”
明明小了好几岁,叫起小孟倒是轻车熟路。孟胜宇腹诽。
陈璃低着头说:“那等我通知。”
她偏头看向刘景寻,对方并未看她,正低头和董事长讲话。
“王董,刘总,我和陈总先走了?”林央说完,转头对刘景寻说,“借你的小黑屋用一下。”
刘景寻眼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对她眨眼。
时隔六天,还是那个熟悉的房间,陈璃坐在这里的心境如出一辙。
林央伸了个懒腰。
“都快十点半了……每次扯皮都讲这么久,也不嫌嘴干。”她说,“喝咖啡吗?”
“不到两个小时,其实并不算很久。”陈璃说。
在富春的时候……虽然富春已经变成过去式了,但那时候为了敲定项目的细节,连续开上十个小时的碰头会也并不少见。
林央面无表情:“对于毫无内容可言的会议,多久都太久了。”
陈璃仰头看向她。
两人对视两秒,她突然绽出一团带点孩子气的笑:“摘自人生哲理大师林厚的发言。”
紧张的气氛被冲淡些许,陈璃嘴角带上一丝笑意:“林厚是谁?”
“林厚是我二哥,老BKing了。”
陈璃稍松了口气,眉眼也舒展开来。
林央坐在刘景寻的御座上翘起二郎腿:“对嘛,女孩子还是表情轻松一点比较好看。”
“怎么忽然找我?”陈璃说,“是因为我刚才看起来太不轻松了?”
“当然有这方面的原因。”林央说,“有些情况,身在局外的时候没那么容易看清,一下压过来又容易把人压成死骆驼。所以……”
“所以你们温水煮我?”
林央无辜地对手指。
她瞅着陈璃再次沉重的脸色:“刘景寻叫我这么干的。”
“我还以为刘总会更喜欢给人画大饼。”
“他才不画大饼,他画的顶多叫期货,还是信用超好到期提现那种。”
“期货本身就会爆雷。”
“……”
林央弱弱说:“他脑子有病。除非他死了,要不然不管怎么样都会把窟窿填上的。”
陈璃也不愿继续和她掰扯同事,现在看来这都是小事。
她问:“如果这里是一个封建王朝,你们希望我充当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林央沉吟片刻:“少说也得是护国公?”
“你们会要一个亡国君当护国公?”
女孩把双眼睁得滴溜圆:“什么亡国君?我们只是实现大一统了好不?”
“那换个好理解的说法。”陈璃说,“你们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如果你的答案不能让我满意,我会在一个月之内跳槽。”
“一个月吗?”林央说,“那足够我往外放消息让你失业了。你要不然装一下,等找好下家再这样说?”
“这是威胁。”
“这不是威胁。”
林央说:“具体的内容我无法全盘托出,因为即使是我也不完全清楚。我只是一个受父兄荫蔽的没用富二代。”
陈璃十指交叉,低声说:“你可以开始了。”
.
“回来了?”
林央把自己摔进办公室的沙发里,嗯了一声。
“谈妥了吗?”
“难说。”她说,“陈总不是好糊弄的。”
“是么。”
办公室里只有刘景寻滚动鼠标滚轮的声音。
“我倒是觉得她很好说服。”
林央闻言忿忿地坐起:“那你自己怎么不去?”
“我只能演练,不擅长实操。”刘景寻说,“忘了吗?我自己会跳舞,但老是踩你脚。”
他伸出两指朝她勾勾:“来根烟。”
林央嘁了一声,从裙子暗袋里掏出烟盒。
“很难办?”
“难办,但不算很难办。”刘景寻说,“两个部门接触多了难免会有摩擦。我在想怎么裁员。”
“直接用裁员这么极端的词汇?这可不像你。”
刘景寻怪腔怪调地说:“吔,都村里来的,开谁呢?”
“不准说方言。”
刘景寻耸肩。
“两边顶头的人都是跟着我爸从老家一直到这里的老人了,弄掉谁都不合适,一起弄掉动作又太大。”
林央给自己也点上一支,问:“就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了?提前退休之类的。”
“提前退休?让他们回老家赶集去吗?”刘景寻唇间飘出一缕烟雾,“在那里心里舒坦,但没有物质享受;这里有物质享受,但心里不甘。”
“你有看上的人吗?”
刘景寻挑起眉头笑了一声,兴奋得烟尾的积灰微微起伏。
“市场那边,我喜欢富春那个。”
林央失笑:“我就知道你不只想薅陈总和小孟。”
刘景寻理直气壮:“大家挣了钱一起涨工资,给我干活怎么了。”
“行啊,这是好挑刺的。审计呢?”
“那不是更好弄了?无非是不太道德。”
“让人家晚节不保也不好吧?”
“那就不要给我留下把柄。如果没有晚节,难道我还能帮这位老同事虚空造一个出来?”
“这么看来,你已经有想法了。”
刘景寻低叹:“我有的是想法。”
他这几天肉眼可见的兴奋。他自己不自知,但按齐怀邈的供词,这是躁狂发作了。
林央叹了口气:“那就行吧,反正我只负责分红。”
“希望如此。”刘景寻说,“如果有一天你我只需要坐等分红,日子才算是过上了。”
林央唔道:“你周末有事吗?”
“周六晚上有个饭局,同学聚会。其他暂时没有。”
“噢。我还说那天想拉你出去逛街来着……”
“齐怀邈的话,没空。墨墨用不着预约,你让他把孩子放在隔壁待一会就好了,跟我说一声就行。”
“你就自己带孩子?”
“自然界的雌兽大都是自己带孩子。”
林央弱弱答应一声,推门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这是陈璃入职的其中一个副作用:她没法名正言顺地和刘景寻挤一个办公室了。
虽然以前也不名正言顺吧,但她和刘景寻一体同心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没人会无聊到分神盯着这里瞧。
她和站在陈璃办公室门口的孟胜宇打了个照面。
她眯起眼:“这么快就谈完啦?还是你们效率高。”
孟胜宇明显心神不宁,错开半身,陈璃就站在他身后。
“一味追求高效并非好事。”陈璃说,“希望你和刘总不要太快明白这点。”
她还是笑嘻嘻的:“暂时和高效不沾边,放心。”
“那我先回去工作了。”
陈璃点头。
“拜拜。”林央对他说。
陈璃和孟胜宇看起来都不太自在。
不得不说,这也算是遂了她和刘景寻的意。只闷头做事总归不能干出什么好成绩来。
陈璃目送她的裙角消失在走廊另一边的房间,缓缓收回视线。
初步判断,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并非指那两人算计她——恰恰相反,这种算计反倒是个不错的信号,至少证明这里并不是她从前隐隐恐惧的那种积疴难返的情况。
和聪明人当同事总比被什么都不懂的蠢货指手画脚要好。
……虽然孟胜宇今天找她主要表达的主题就是最近老是被什么都不懂的蠢货指手画脚吧。
孟胜宇心气高,能被这个限定词特指的人不多,研发部的周部长就是一个。
她也没办法真的安慰他什么,毕竟直到今天她才真的感受到这层平静无波之下的暗流涌动。
这是资本家的小把戏。陈璃说服自己,那两人只是粉饰太平好骗骗她,免得她屁股还没在工位上坐热就跑了,不是替谁负重前行。
至于林央的提议……
她随手从打印机上抽出一张A4纸。
出来上班无非就这么两种理由:工资,或者理想。
对大多数人来说,后一条可以忽略不计。就算进入社会之前对自己从事的行业有什么幻想,最后都会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变成行尸走肉。
坏消息:陈璃是后一种。
不管是当年把第一志愿改成能够到的最好的农业专业,还是临近毕业放弃编制开始创业,由始至终她都只是为了求个理想。
而半小时前,林央说:“如果要做研究,你找不到比荣霆更好的跳板。”
的确。陈璃暗叹,她是对的。
荣霆乘着二十年前的时代风口一路走到现在,有业内一流的变现能力,用极高的工资水平垄断各大院校的毕业生。
搞第一产业不赚钱,这是常识,所以这样一家企业几乎就是和她同样出身的学生最好的归宿。
就连她自己都收到过荣霆递来的橄榄枝。那时候面对家里的压力,在荣霆和编制二选一的情况下,她选了编制。富春的创立都是后话了。
那么代价是什么?她问。
林央说:“我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需要把送到你手上的工作做好,剩下的只需要我和刘景寻。”
似乎是感受到气氛太紧张,她露齿一笑:“主要是刘景寻。”
是么?
陈璃看着这个更加年轻的女孩。
她总觉得这件事不会有她说的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