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原先与孙奎说好了要去拜访袁崇礼的日子,裳泽一大早起来便催着贺询上路,嘴上说着是要贺询早些将他的信带给魏延陵,实则是怕今日叫袁崇礼给了他难堪,再叫贺询传到魏延陵跟前去平白惹魏延陵忧心。
贺询却说什么也要在钱塘逗留几日,“大人小心眼,大人不愿花钱,我花自己的银子住客栈就是了,这钱塘,我是一定要呆上几天的,宛宛还央着我给她带些钱塘的小玩意儿回去呢。”
贺询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裳泽哪里能真让他自己出去住客栈,只能叮嘱他自己出逛,不要惹是生非,便匆匆出了门。
贺询这么一出当然不只是贪玩,是来钱塘前魏延陵特意将他叫去叮嘱他的。袁崇礼是什么货色魏延陵虽接触不多,但心中还是有数的,晓得裳泽到钱塘来做父母官是绕不开袁崇礼的,爽性叫贺询在钱塘多留几日,看看袁崇礼会如何难为裳泽。
必要的时候,魏延陵并不介意有人说他偏袒护短!
这边裳泽带着孙奎到了袁府上,因着说是拜访,也不便待太多人,此刻与袁府门前虎背熊腰的院护比起来,倒显得他这个父母官寒酸至极。
引着二人进去的是袁府的管家。管家知天命的年纪,笑容满面,说话滴水不漏,一身价格不菲的绫罗长衫,华贵地让人觉得即便穿在狗身上也显得气度不凡。
内院里已经摆好了宴席,桌子的中央还放着个玉壶,壶边摆着箭筒。孙奎觉出不妥来,皱了皱眉,被裳泽余光一压,又硬生生将表情放平。
“裳大人,久仰久仰。”袁崇礼从主坐上起身,拱手和裳泽致意。袁崇礼正处在不惑之年,面容看着有些富态,又在大拇指上带着个翠绿的翡翠扳指,足足两指粗的玉料,整个人从上到下看都像个纵情声色的巨商大贾,很难看出他曾是个风度翩翩的读书人。
裳泽回身将孙奎一直抱在手里的东西接过来,亲自掀了上面罩着的绒布,是一株二寸高的珊瑚树,血红的颜色,是珊瑚树中难得一见的珍品。
“听闻阁下喜欢将珊瑚树砸着玩,今日贸然登门,也没什么好相赠的,只好为阁下寻了株来,供阁下消遣。”裳泽这话说的随意,但其实已经在暗中给袁崇礼敲边鼓,要他识相些。
“大人说得哪里话,在下不过是喜欢将这珊瑚树收着赏玩罢了,叫外人以讹传讹传成了这般模样,大人别信就是了。”
裳泽四两拨千斤地挑回去“倒是本官疏忽了。”
“裳大人的赠礼在下自然会仔细收着,不叫它染上一粒尘埃。”袁崇礼话虽说的客气,身子却并没有从主位上下来的意思,抬手向着侧坐比了个“请”的手势。
这下连孙奎都有些忍不下去了,张口想提醒袁崇礼一句,却被裳泽轻轻拽了拽衣袖拦下了,正所谓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在人家的院子里便和主人闹个红脸,彼此日后就再难打交道了。
看着裳泽坐定,袁崇礼拍了拍手,便有一众衣着轻薄的姑娘捧着漆盘来,空气中一下子便飘满了饭菜香并着姑娘身上花香,在小阁的外围招来了蝴蝶,围着小阁翩翩起舞。
秋冬时节,阁外的荷塘上却依然盛放着荷花,渐渐听闻乐声响起,起先是箫声,渐渐又变作琴声,便是连裳泽也不得不承认,袁崇礼此人虽看着俗气些,但到底是个读书人,赏心乐事做起来也是有模样的。
裳泽抬眸望过去,便见一位模样端庄清秀的姑娘在操琴,正巧姑娘偷偷抬眼四顾,撞上了裳泽的目光。此时其他乐器都停了,只剩下那姑娘指下的琴声淙淙地流,裳泽凝眉一细听,轻笑出声来,原来是那姑娘指下错了一个音节。
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弹琴是精细活儿,指下错音在所难免,裳泽也不过是觉得有趣才笑出声来。
哪知这小小的失误却教袁崇礼也听出来了,他抬手叫停了演奏,含着怒意问道,“刚刚是谁人操的琴,到近前来!”那姑娘吓得直发抖,鹿儿一般的眼睛直直盯着裳泽。
那姑娘才在案边跪下来,袁崇礼拔了剑便要上前,被裳泽一把拦了下来“诶,袁兄啊,国有国法,这弹错了音罚几个钱也就是了,何至于要人性命,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啊。”裳泽当然要借着这个天赐的机会敲打袁崇礼,提醒他不要太过放肆,不把国法放在眼里。
“我袁某人在家中惩治自己的奴仆,敢问违了哪条国法?”按理来说即便是奴仆也不能说杀就杀,但是高门大户里哪会少得了这些脏事,父母官管不过来,也不敢管,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许。
“大夏律有言,不得无故戕杀奴仆,袁兄是忘了吗?”
“哎呦我的裳大人呐,在下这哪是无故戕杀,她这不是弹错了音吗?”袁崇礼装傻装的理所当然。他就是要看裳泽吃瘪的样子,煞一煞他的威风。
话说到这里其实袁崇礼也有分寸,不敢太过了,假意冲着那姑娘道:“今日算你运气好,裳大人要保你,我便卖裳大人这个面子,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完又将目光转回裳泽身上“裳大人以为如何啊?”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袁崇礼便是拿捏着裳泽心软,舍不得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在他面前香消玉殒。裳泽便是捏着鼻子也只得同意了。
“袁兄请说吧。”
“既然裳大人这般豪爽,那咱们便来玩儿个有趣的如何?”看裳泽没打算出声搭话,袁崇礼又接着说“咱们让美人来劝酒,若裳大人不肯赏脸,在下便只好怪美人无趣了,无趣之人,自然只能斩咯。”
袁崇礼说得随意,好像几条人命在他眼中根本不够看似的,何其嚣张。裳泽酒量不好,这本不是什么秘密,是以一般除非是宫宴上推脱不掉,或是偶尔与魏延陵来了兴致小酌怡情,否则一概是不碰酒的。
那姑娘听到袁崇礼这般说吓得小脸煞白,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着裳泽。裳泽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可是这一点头折的,可不只是他裳泽的面子,更是仿佛袁崇礼连大夏皇帝都不需要放在眼中似的,谁人不知裳泽在京中时官虽不大,却是颇受圣眷的天子近臣。
这时孙奎是真的坐不住了,他虽偶有钻营,但分得清好歹,他心里也晓得裳泽是能给钱塘百姓带来福祉的良吏,发自内心的替他担忧。
常言说“伴君如伴虎”。在孙奎眼中无论传言说得再真,皇帝再如何宠信裳泽,但是被他人这般借着裳泽辱没了自己的威严,难保不会迁怒到裳泽身上。
“袁大人,这裳大人初到钱塘,不晓得钱塘酒性烈,况且这又舟车劳顿的,您且让大人歇口气,晚几日再饮不迟啊。”
袁崇礼面色不虞“孙大人这说的是哪里话,这裳大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钱塘酒冽,最是解乏,裳大人舟车劳顿到钱塘来,我更该代钱塘数十万百姓敬裳大人一杯,聊表心意了。”
袁崇礼此人虽骄奢淫逸,但到底也是读过书的人,脑子转的一点都不慢,一个不着痕迹的文字游戏便将孙奎的话堵了回去,还说的人毫无反驳的机会,好像裳泽不饮这杯酒就是辜负钱塘百姓的心意似的,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裳泽便是再不愿喝也只得硬着头皮喝了。
“袁兄的心意裳某人感激不尽。”裳泽朝着袁崇礼拱了拱手。
袁崇礼脸上这时才露出舒心的笑容来,抬手道:“哈哈哈,裳老弟客气了,坐,坐,咱们哥俩今日喝他个不醉不归。”
酒还没有下肚,袁崇礼便借机蹬鼻子上脸,和裳泽称兄道弟起来。这也是这个人的厉害之处了——无赖,而且无耻。
你完全看不出来他此刻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他板着一张脸的时候未必见得恼火,他笑逐颜开的时候也未必见得愉悦。看着他的脸色,你完全可以领略到,有人真的能做到翻脸比翻书快。
袁崇礼拍拍手掌,有婢女捧着托盘上来,玄黑色的漆盘上放着一大一下两只白玉酒樽,并着一只翠绿色的酒壶。
婢女先将那只小的的白玉酒樽放在袁崇礼面前,这才转身,将大的那只放在裳泽跟前。无论如何,即便是普通人家待客,这也是极其失礼的了,偏偏袁崇礼大言不惭“裳老弟啊,我袁某人人老咯,大夫交代了不宜大饮,伤身!”
“可今日不是你裳老弟来了嘛,我高兴啊,怎么着我都得陪着你老弟喝点,你可不能和老哥我客气,今日的竹叶青,管够!你只管敞开了喝。”
裳泽只得依言坐下来,看着那个姑娘怯怯地跪坐在他身侧,规规矩矩地将酒倒进面前的白玉樽中,双手捧到他面前“裳大人请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