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之中,一名独臂武者挥舞柴刀用力劈砍。因那刀锋已现锈蚀钝滞,想要将木柴劈开,就格外需要花费气力,事倍功半。
“一别十六年,好久不见了,暴雷拳。”岁无偿大步向前招呼道,“你的右手,果然如二掌柜所说,完全失去了。”
“鬼头刀,你来耻笑我的话,现在已经看到了。”武者头也不回地继续劈柴。
“我现在叫做岁无偿。”
“连你也不愿想起那段作为奴隶斗士在无间的日子,何况是我。”
“咱们两人都是一样,从奴隶斗士开始打拼,彼此支持勉励的那段日子,我永远记得。”
“不,你忘了,从你被苗王赏识提拔为贵族斗士的那天起,你就忘了。”暴雷拳一边说着,另一边自虐般的用刀背砸在自己的侧脸,“奴隶斗士,赏金斗士和贵族斗士这三种身份的差别。”
“我永远记得,奴隶斗士就像畜养的猪狗,任意滥杀,供人取乐。”
苍越孤鸣立时走出,但他才刚刚开口,就被随云远截断。
“孤……”
“孤血斗场已经废除。但是大掌柜遭人谋害,二掌柜一无所知。鬼头刀的来意是追查孤血斗场的真正元凶。”随云远向着岁无偿轻微摇头,示意他不要暴露苍越孤鸣的身份。
“废了吗?”不料暴雷拳听过之后,却是仰天大笑,分不出是怒是怨,“像是我一样,废了吗?”他自行大笑了一阵,又猛然蹬视过来,“元凶?孤血斗场的元凶就是制度。你们能够废除孤血斗场,但你们能救赎这些身份永远比别人低贱的奴隶吗!”
“孤血斗场的名单和机要文件都被烧毁,我认为这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岁无偿道。
“不过这样的秘密,不一定对你的好友有什么意义。”随云远制止了这场可以预计的鸡同鸭讲,将关注的目光凝结在暴雷拳身上,“请阁下开出条件罢。”
谁料暴雷拳闻言更怒,“你们这些丧良心的贵族,以为什么都可以用钱买卖,连人命也可以买卖!滚!都给我滚出去!不然我就当你们是木柴劈了!”
岁无偿反应最快,一个侧身守势护在苍越孤鸣身前。
但是随云远反其道行之,无游丝飞梭如影,剑气纵横,在她的指下轻轻抚掌而鸣,“那就依照斗场的规矩,打一场罢。若你输了,就全盘托出,回答问题。”
暴雷拳没想到这种发展,他打量了一眼这个明显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伤疤纵横的脸上连连讥笑。
“云远不可!”
“随云远,这不是你逞强的所在!暴雷拳曾是孤血斗场三连魁首,不是你可以应付的……”
“狂妄的丫头。你想挑战暴雷拳吗?”无视于苍越孤鸣和岁无偿两人的惊怒拦阻,暴雷拳的眼中突然迸发出神采,杀意凝结如同实质,灰如枯槁的面容骤燃生机,“孤血斗场的规矩,是死生不论。”
“请前辈指教。”随云远坦然一礼。
“随云远,你退下。”苍越孤鸣的嗓音沉郁下去,眉见氤氲薄怒之威。
暴雷拳眼中精光越发激越,充血似的发红,他手中虽然只一把卷刃的柴刀,却似屠尽人骨的凶兵因久渴鲜血而轻微嗡鸣颤抖,紧紧盯着眼前无知无畏的猎杀目标,“杀你容易,但是这个家伙会碍事。”
“阁下怕他?”
“笑话。穿金戴银的少爷娃子,脑壳软得卡刃!”暴雷拳大声嘲笑苍越孤鸣道。
岁无偿厉声大喝,“暴雷拳,你不要命了——”
暴雷拳此刻已不理会他,专心盯着随云远的脸色,“喂,丫头,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
随云远立即转身试图说服苍越孤鸣,“这是最快撬开他的嘴的办法。他没有亲眷,不要金银,忌讳岁无偿的贵族身份,曾经的首名是他唯一可能还在乎的东西。孤血斗场中有数百名奴隶斗士下落不明,时间紧迫,尽快取得情报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那也轮不到你来出战。”
“我并非莽撞,所有的情报早已细细排过。最差的结果我也还有无游丝。但是岁无偿熟悉他的战斗,你身怀绝世武典。而暴雷拳只有单臂,由我迎战最为挑衅。他以为自己必胜,条件才答应的这样痛快。武者信诺,你当初说服擦哈雷不也是这招——”
“孤王讲过了,退下!大祭司,你要违抗王命吗!”苍越孤鸣有意一语道破身份,顷刻粉碎了她的意图。
暴雷拳跃跃欲试的兴奋之色褪去,纵横交错的疤痕像是冷却僵化的熔岩,发出扭曲的怪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王?大祭司?乳臭未干的丫头小子,苗疆王族真正没救了!”
“暴雷拳!”岁无偿的喝止显然对他不起作用。而随云远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转眼之间调换了说辞。
“你既不在意孤鸣王室,就更无须在意他们的目的。只需考虑在这件事之中,你能达成什么目的?达官贵人曾经将你们当作会说话的工具,现在这个机会,是你也同样可以利用苗王作为梯子。”
“大胆!随云远你太狂妄了!”
不理会岁无偿的厉喝申斥,劝诱的女声脉脉流进暴雷拳的耳郭,“无人知晓的真相就等同于不曾发生。在苗疆朝堂之中,反对关闭的人还有很多。因为关于孤血斗场所发生的一切,都随着焚烧的名单和账册一起灰飞烟灭,无人得见奴隶斗士的鲜血哀嚎。或许还会有一日,类似孤血斗场的所在还会重建,再次上演。但是如果将这一切的残忍昭告天下,那将会是另一回事了。”
“你这婆娘,真是长了一张巧嘴!但我不信任你!”
“你无须信任我,只需利用我。”
再一次商谈,再一次的不欢而散。但是这一次,随云远带着苍越孤鸣和岁无偿在暴雷拳的眼皮子底下下山,转向绕了一圈,又从后山小道重新上山,埋伏在了那间山林猎屋的不远处。
岁无偿迷惑不解:“你想要再谈一次吗?”
随云远微微仰面,避开一线垂在风里东晃西摇的蛛丝,顺着密密麻麻织就的白色罗网,一只不起眼的黑色小蛛守在角落。她便盯着那只蜘蛛答他,“关于孤血斗场的一切都在大火之中焚毁,就连资金往来的痕迹,也处理得干干净净,偏偏就留下这一个知情的活口。这不会太过奇怪了吗?”
苍越孤鸣利眸会意地扫来,“故意留下的破绽。是诱饵?”
岁无偿当即反驳,“暴雷拳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没有自觉的诱饵,才是最难识破。”随云远面色沉静,将视线重新放回木屋周边,“但是现在,恐怕到了灭口这一节了。”
天日将尽未尽之时,层枫霞燃,劲松积红,正是最为松懈的逢魔时刻。十数人的蒙面者猛然扑向收拢木材的暴雷拳!
失去一臂并不影响这位昔日斗场魁首的战斗直觉,他头也不回地甩出暗藏武劲的柴火,迟滞第一波来袭,就在这快不及眼的霎那,铁刀上手,以锋锐无匹的刀势向敌人斩去。但这毕竟只是一把破烂不堪的铸铁刀,只承受了蒙面者头领的一剑,就立即断碎数截。
“想要暴雷拳的命,那就先问过我的刀!”战友受困,岁无偿第一个拔刃相助。他的刀法正如他从前的诨号,鬼头鬼脑,变幻莫测,时而霸道,时而轻俊,快如飞燕,慢若老牛,时快时慢的血光刀光交融之间,敌方的应招节奏彻底紊乱,说时迟那时快,刀芒闪念逼上颈间一线。岁无偿收步后撤,此时鲜血才迸发而出,约有半数的蒙面者的身躯随即倒下。
“无间里杀出来的人,却怕沾血,真是笑话!穷讲究!”暴雷拳的武招只有进攻,全无守御,力霸盖世,动若雷霆万钧,端的是以力破法的路子。他没有兵刃,便空手去夺敌手的兵刃,更像是完全不知疼痛一般,越是负伤累累越是战得兴起,披头散发,全身浴血。刀、剑、拳、掌,甚至是随手拔起的半截柴火都能致人于死地,没有兵器,因他自己就是那个收割性命的杀人兵器,“来,再来啊!”
余下的蒙面者,都被这厉鬼索命般的架势骇得不敢上前,纷纷退转去围攻岁无偿。只有领率他们的头领点地疾退,略思停驻,只轻轻甩掉剑上血珠,横刃在侧,但翻手之间清光一现,凛冽剑风卷挟怒潮如龙吟清啸,腾空而起似明似灭的水龙之中,骤然炸开无数寒芒,仿佛羿射而出,密雨落网似的向暴雷拳兜来。
这一招非同小可,但岁无偿被缠斗在旁,不得分神。只听得唐刀铿然一声,星辰变力破潮势,急落而下,迅疾绫光随后瞬出,却将被击散的水汽再次凝结成冰,倒倾为刃,堪堪抵住了半招,在漫天水色之中几难辨出的无游丝,就此顺势缠滞住刀锋片刻,但只一触即分,不可捉摸,化作渺渺雾气滑脱而退。
“刀下留人!我们需要的是情报!”眼见其他杀手尽数沦为岁无偿刀下之鬼,随云远轻喝一声。
“殿下饶命!”领率蒙面小队的头领见状突然拽掉遮面,不顾自己心口重伤,硬是咽下血沫,咬牙一个滑跪,冲到随云远的身前,“我是高玉衡啊。”
苍越孤鸣招式立时一慢,“云远,你认得此人吗?”
高玉衡但见随云远皱眉不语,连忙膝行向前数步叩头,“三王之乱时,师相曾命我三人潜入旧宫接应您的!”
随云远飞纱掠回,收束袖间,眼中却更见一份冷嘲,“你是在提醒,亏得三耀姗姗来迟,我才能挂在旧宫墙头,亲自领受神射。我瞧着万里边城和四方山壁都是不错,你想挂在哪里?”
“这……师相已然遣散了海境墨者!现在我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高玉衡赶忙撇清,“三耀现在都在尚同会。”
“中原?为何会涉入孤血斗场之事?”苍越孤鸣神色之中,并不相信这个解释。
“玄之玄的后方未靖,当务之急是对付俏如来这个前任盟主。”随云远目光霜凝,声似软刃薄锋,“我的耐心有限,最后一句,你想好了再开口。”
“是五——”高玉衡欲开口之际,发黑的毒血便从他的七窍之中流出。岁无偿正要上前一探究竟,随云远即刻高声喝止。
“都退开!”话音未落,魔氛暴起,贯走皮肉之上寸寸绿芒,高玉衡的尸体自行炸开,血肉横飞,尸骨无存。被污血碎骨波及的林木草叶,生机泯灭,寸草不生。
“那是什么东西?”岁无偿问道。
“一种特定触发的魔世术法。”随云远眉峰紧蹙回答道。
“魔世?不是已经被铁军卫击退了吗?”接连出现的信息令岁无偿感到混乱,“一会儿是中原,一会儿是鳞族,这个人说得话能够信任吗?”
“会使魔世术法的,不只是魔族,还有魔世的对手。墨家九算虽是按照九界划分职属,但是实际上谁知道呢?五师者,凰后。她想要挑唆中苗战事再起,从中渔利吗?”随云远对此难以确定。
“非我族类,残害苗民。此事孤王必定追查到底。此人既有其他同伴还在中原,那就请尚同会先交出一个解释罢。”苍越孤鸣面色沉沉,岁无偿亦感此中阴谋交织,错综复杂。
唯有暴雷拳无感此间凝重气氛,一瘸一拐的走到高玉衡的尸骨旁边,捡起了他的佩剑,“是把好剑。配这个废物太浪费。喏,给你。”
“我?”随云远微微睁圆两眼,不解其意。
暴雷拳不耐烦地塞进她手里,“死人的一切,都是战利品。他们用刀,只有你用剑。暴雷拳从不欠人,现在快滚!”
岁无偿一听便急,“暴雷拳,这些杀手一次不得手,必然还有第二次,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第二次,就免你们多管闲事!”
“老友重逢,明明高兴,却要嘴硬。这就是苗疆汉子特有的矫情吗?”
“你说谁矫情!”暴雷拳抄起一截断木,势若山沉的凶猛横扫而过,形如大江奔流,气吞万里,但这一招只在风驰电掣之间,还不等三人反应,便已在随云远的身后劈尽林木山石。
若这一招落到随云远的身上,此时她早已四分五裂了。
“放肆!”
“暴雷拳,你做什么!”
随云远僵住了两刻,右手犹如自主意识般握住轻微发颤的左手,这才如梦初醒,压下心底骇浪,向着暴雷拳的方向严正一礼,“多谢前辈指教。”
因暴雷拳使出的,正是她拦阻星辰变的那一招,然而威力却不可同日而语。
“这招是刀法改换而来,原本是叫什么名字?”暴雷拳问道。
“山河命·神掩云关。”
“军中武技,重在简洁实用。你心里杂念太多,太花哨。还有其他的招式吗?”暴雷拳显然对这一套行家所创的刀法有所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