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丹恒一定要回到一天之前，给那个傻呵呵答应同事饭局的自己一个大比斗。

吃什么吃，你就欠这么一口吃的吗？知道人家要带朋友一起，怎么都不问一下是谁！

在他身旁，几个年轻人围在一块愉快地喝酒撸串，胡吹海侃唾沫横飞，就“老板究竟有多傻○”这一重大问题依次发表真知灼见。店员小哥端着一大盘烤串穿梭在食客之间，被邀他来的那位同事豪迈地喊住，要了一把串放到他面前：“丹恒，吃啊，怎么不吃？我跟你说这鸡翅可嫩了，不吃就是你的损失！”

丹恒咽了咽唾沫，不是馋，是尬的——他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嗯嗯啊啊地接过，眼神却始终不敢往前瞟。

那没心没肺的同事丝毫没有发觉他的苦不堪言，转头又抓了一把串递到另一个沉默的男人那里：“你也是，怎么今天更闷了，小孩生病不是好了吗？”

那人原是一声不吭地坐在位置上，仿佛在cos某四字小说的三字男主，听到“小孩”俩字，才勉强开了尊口：“……嗯。”

丹恒一听这声音就头痛，脑袋不自觉地埋得更低，可耳朵还是把他们的对话接收得清清楚楚。他听见一个热心肠的同事问：“什么病，不严重吧？”

“感冒，前几天已经退烧了。”

“光退烧也不行啊，衣服什么的还是要多穿，最好多观察两天再出门，现在也正是流感的季节，可别交叉感染了……你孩子多大了，男孩女孩啊？”

“四岁，是女孩。”

“哦哦，上幼儿园了吧？那挺好的，做父母的稍微能喘口气了。诶，你是不是就住罗浮小区啊，小孩上的社区幼儿园吗？”

“嗯。她就我一个人带，在社区方便点。”

“哎哟……没看出来啊，兄弟，辛苦辛苦。”说话的人举杯跟他碰了一个，一口酒下肚，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哎，丹恒，你家白露妹妹是不是也在那个幼儿园来着？听说你搬到这边来，就是为了孩子上学的事啊！”

“……是啊，上个月才办入园的。”丹恒牵了牵嘴角，真的无比希望自己就是一团空气，随着烤串上冒起的白烟悠悠散了。

可是不管他如何降低存在感，一团如火的视线都如影随形，灼得他如芒在背，坐立不安。

“那不巧了吗？你们要不加个联系方式呗！”热心大哥眉飞色舞，冲着那寡言的男人介绍道，“刃哥，这是我们万能的丹恒老师，别看人长得年轻，照顾人可有一手！正好他也是单身带一娃，你俩可以交流交流嘛！”

够了，别说了。丹恒闭了闭眼，感觉此刻需要点一首《野火》衬托自己有一万头神兽奔腾的内心。

做局的同事连连应和：“对哦，刃你真的要学学了，星一天到晚头发都不扎就到处乱窜，有你这么当家长的啊？上次还听说她在小区楼下翻垃圾桶，噫！不许说是因为她喜欢！”

丹恒默默举起筷子，扎穿了眼前的鸡翅。

偏偏坐他对面的那个男人丝毫不感到羞愧，理直气壮的样子跟他记忆中一模一样：“她就是喜欢啊。小孩野点怎么了，至少说明她健康。你小时候不也翻吗？”

同事回头猛地一拍，差点震掉了丹恒手上的鸡翅：“我的天哪，这种爹竟然是真实存在的吗，丹恒老师你快说说他！”

丹恒看了看鸡翅，又看了看他，在小伙子殷切的注视下，他的目光缓缓、缓缓地上移，终于，落在了对面那个男人身上。

视线相碰，一触即分。丹恒艰难地说：“……我觉得，穹说的有道理。小孩子不懂得礼仪规范，大人总不能任由她胡来，尤其小女孩，形象还是要注意的……刃。”

02

丹恒觉得同事那张嘴恐怕真是开了光，这几个战五渣喝的不多劲倒不小，转眼就栽了一片。唯一没沾酒的丹恒一手拽住准备重操旧业的穹，制止了引吭高歌的组员，又按下了跟蒜蓉金针菇互诉衷肠的知心大哥——该叫代驾的叫代驾，该通知家属的通知家属，最后回头一看，居然还是他那个花瓶似的前男友最叫人省心……如果忽略掉他脸上诡异的微笑的话。

是的，前男友。这个男人曾经占据了他四分之一的人生，可是那都是过去了。就算那八年里他俩把AO之间该做的和不该做的全做了一遍，也不影响现在他们之间没有一点关系。

丹恒硬着头皮走过去，而刃对他的靠近毫无反应。凭经验来说，这点酒精应该不至于让刃醉倒，但是七年过去了，谁能保证他的出厂设置没发生点变化？孩子都特么四岁了，就算他现在从良变成了家庭煮夫，丹恒觉得自己也能以一种平和的心态尊重理解祝福。

哦不对，这家伙好像说他离婚了来着。

丹恒的脚步顿住了。

怎么回事啊，这种情况是不是该说“看到你现在过得不好我就开心了”？可他并不觉得开心，旧人旧事总是牵扯回忆，劳神费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心态，居然停在刃的身前，看着那张分外熟悉的脸，悄悄出神。

刃的容貌似乎没多少变化，不知为何，丹恒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形容词，是浓墨重彩。那张脸在暖黄的灯光下像是蒙了一层旧胶片的滤镜，他忽然有种时空逆转的错觉，夏日的冰啤，湖畔，单车，耳边掠过的风与呢喃……学生时代的感情总是纯粹，并且易碎。

“该走了。”隔着一点合乎礼仪的距离，丹恒出声道，“开车来的吗？你家住哪里？”

刃不说话，还在那里笑，笑得他心里发毛。

不会酒精中毒傻了吧？丹恒疑惑地上下打量，判断接下来是该帮他打的还是打120。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这种时候会怎么做？丹恒努力回想了一下，发现记忆中的刃很少在他面前露出弱势的姿态，少年人的好胜心和alpha的自尊心似乎不容许服软的选项存在，而他呢？他比刃年长一岁，明里暗里就总想占便宜，至于之后有没有如愿，倒是有些记不清了。

丹恒叹了口气，认命地凑过去，一手环住刃的后背，另一只手拍了下他的大腿，说：“起来，我送你回去。”

03

刃有一个优点，就是听话。十六岁谈恋爱时是，七年前分手时是，而现在，丹恒从后视镜看那个坐在后排的长发男人，上车时盖在他身上的外套到现在还纹丝不动，安安静静的，像是要与车座融为一体。

太过乖巧，就会让人不忍心放下。

丹恒收回视线，踩下了离合。

都说遗忘一个人，往往不是从容貌和声音，而是从缺点开始。丹恒觉得自己应该是走出来了，要不怎么会觉得这人“乖巧”？

和刃分开之后，他的时间好像过得飞快，快得让他没有精力记住枯燥无味的生活，于是过往岁月仿佛还在昨天，触手可及；可是时间又似乎很慢，把那些回忆拉得格外悠长，恍如隔世。

车子缓缓停稳，丹恒冷静了几分钟，“啪嗒”一下解开了安全带。他拉开后面的车门，问：“你住哪栋楼？”

刃还是没有回话。他的上半身埋在背光的阴影里，凑近看才发现他眼睛阖着，脑袋安安分分地枕在后座上，好像睡着了。

……不是，怎么几年不见变这么弱了啊！

丹恒无声地呐喊着，心说你当年跟景元点了箱白的对瓶吹，完了以后还不要人扶，结果“啪”一下掉进莲花池里的事我还历历在目呢！

丹恒嘴角抽了抽，这时候再问穹恐怕也来不及了，那小子多半也已经睡得昏天黑地，但就在这时，他脑内灵光一闪，那手就鬼使神差地探向了刃的裤子。

秋天的衣物还不算厚，隔着一层布料仍能感受到对方灼热的体温。丹恒面不改色地在他右边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然后飞速抽回了手。

借着车库的灯光，他看见那一把钥匙里面夹着一个路标模样的亚克力牌牌，上书几个大字：“我在罗浮2B52很想你”。

嚯。丹恒把牌子翻过来，果不其然还看见了一串电话号码，以及一个巨大的署名：“星”。

丹恒：……我服了兄弟。

他有些哭笑不得，手却无意识地收紧。金属的钥匙扎得他掌心发疼，可他的思绪却又被拉回从前——高中时候的刃实在不是个省油的灯，因为父母早逝，兄姐又常年居于国外，此人缺乏管教，堪称校园一霸，可偏偏成绩还算不错，老师看了也直呼头痛。而当年的丹恒，学生会的风云人物，一出手便是不同凡响，竟将自己的联系方式做了个热缩片挂在此人校园卡上，以保证这家伙闯祸时自己能及时赶来收拾烂摊子。一时间全校震动：卧槽，那个刃身上给人挂了个狗牌！然而当事人尽管拉着张臭脸，却也一直没有把那玩意扔了，甚至不知抱着什么心态，还有意无意地显摆起来。

时过境迁，没想到这联系方式变了狗牌倒没变，甚至技术还进步了。你看这钥匙扣，还镶金边水钻，○宝上起码要卖十块钱呢。

再度追忆了一下往昔峥嵘岁月，丹恒做了一番思想斗争，钻过去架起刃的上身，一把把他拖了出来。这堪称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分量往他身上一压，好悬没给丹恒背过气去。

这家伙到底吃什么长的！丹恒脸色一黑，手却不愿松开，好像跟背上不省人事的男人较起了劲。

到底……还是不年轻了……

丹恒欲哭无泪，他一迈步，就听见了膝盖骨“咔”的一声脆响，几年办公室的职业生涯让他的□□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从未如此真切地体会到了锻炼的重要性。

等下回去就把那个健身教练从黑名单放出来吧。丹恒深吸一口气，英勇就义般地迈向电梯。

二栋B单元……二栋B单元……在这里！丹恒眼疾手快地按住了正要上升的电梯，拖着刃就冲了进去，在里面一人一狗的注视下腼腆一笑。

这家伙怎么这么能睡？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捡尸呢！丹恒大口喘着气，背后的人不受控制地滑下来一点，他不得不调整了下姿势，转身把他接到了怀里。

刃的体型比他大不是一点半点，这一下可是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丹恒面沉似水，可这沉甸甸的重量压在身上，跟冬天盖了床厚棉被似的，被挤压的感觉固然难受，但，也有点安心。

尤其是这家伙的胸肌。丹恒抬头望天，刚才贴在背后就感觉到了，这这这，这资本有点雄厚啊，是我现在能免费摸的吗……

好在他这头脑风暴没有进行太久。从地下二层到五楼，不过一转眼的时间。电梯门打开，丹恒半抗半抱地把刃挪了出去，一抬头就看见了502的门牌。

应该就是这里了……丹恒再次掏出了那串钥匙，因为跟自家的门样式差不多，不怎么需要辨认就能猜出对应的那一把。门锁转开的那一瞬间，丹恒吐出一口浊气，心想终于结束了，还好这家伙也不清醒，倒是省了我好多事，不对，他要是清醒就不用我送回来了……算了，就当一回好人吧，谁叫他家也没……人……啊？

门开了，丹恒也傻眼了。跟他想象的一片漆黑不同，刃的家里灯火通明、莺歌燕舞——放眼一看，包括电子设备在内所有能亮的东西全都打开了，电视电脑手机三管齐下，活脱脱一个交响乐演奏现场。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正抱着平板坐在沙发上，听到门口的动静，她好奇地看了过来，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好像个漂亮的洋娃娃。

……卧槽忘了，他家还真有人！

丹恒与她面面相觑，好半天才想起挤出一个微笑：“……你好？”

“嗨。”小丫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扛着的男人，巴掌大的小脸上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你送刃回来呀？就放地上吧，谢谢啦，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