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凶手就是县丞。
但令人不解的一点是,他缘何要杀害孙县尉呢?
真的是因两人官阶有高低,暗里却如同汪洋汇入河溪般地位颠倒相悖?
徐慎微看出了她的不解,颇为平和道:“前几日邓通案之时,我翻看过吏部的任命文书,其中恰巧就有孙县尉,他是建德元年入京做官,居长安县衙已有六年。看今日县丞的神情,恐怕这两年来他也不曾好过,若是你看着品级上低你一等之人整日耀武扬威,欺压下士,而自己只能伏低做小,备受欺侮,时日久了,也难保不起杀心……”
“等一下,你是说他是建德元年做的官?”谢在青疑惑。
“正是。”
“可自从圣人登位,我朝再未兴科举,而这孙县尉也并不是什么大族之后,能靠荫庇做官?”谢在青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眸中闪过一丝幽深,“若非科举门荫入仕,那便只有地方胥吏考核后入流,但流外入流者,通常也只能担任遐州僻壤的县尉,而这京县县尉……”
谢在青未再多言,可在场诸位心下已了然。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来。
县尉虽是基层,官职不大,但京县县尉属京畿职衔,本身就比地方县尉高出一品半级,就算是门荫入仕,也得五品以上官员子孙才可担任。倘若此人真是流外入流做却做了京官,那孙县尉的背后,恐怕还有大文章。
思及此,裴佑目光如炬,坚定道:“流外入流晋升需由所在之处考核,更要由吏部主持铨试才可授予官职,若此人真是流外授官,那便会有痕迹,去细细查查吏部文书,看看孙县尉在入京之前可曾做过什么官,待过什么地方,一切便可水落石出。”
按理讲,任职满年限的流外官得以通过考校晋升授官,实为好事一桩。既能填补地方治理的缺漏,又能给流外官一个靠谱的上升通道,不必在一隅屈居多年。
但,“胥吏长期居于百姓之上、高官之下,虽不至祸乱朝纲,可若是有高官有心以此处落墨,利用底层胥吏长期把控基层权力,只怕其中利益网络将会如同百年树根,盘根错节,不可收拾……”裴佑顿了顿,略一迟疑,还是将话说了出来。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反之,鱼虾之力,也可使沧海横流。
裴佑只记得,初遇孙县尉时,她因暗访邓老翁,明面上装作普通百姓,孙县尉便是一副以权压人的态势要逼她认罪打杀,可见眼前这位鱼虾,绝不是良善之辈。
而且先前下人说外头廊中的鹦鹉是县尉朋友送的,能送这般珍奇的活物,两人关系也应很是亲密,且孙县尉的死讯不说传遍千里,至少亲朋好友该是知晓的,而眼下却无一人来探望,是怕万一有何隐事受到牵连,选择明哲保身的吗?
裴佑越是深想,越觉得可挖之处越多。只是她没继续开口,淡淡地撇开脸,将审视的目光落在身着官袍的孙县尉身上。
孙县尉若真是如王征所言凌弱暴寡之徒,只怕欺压百姓的案子不止一件,皆是被执杖打杀了,或被强行画押认罪结案。
尚在狱中的李娘子当年,是否也与孙县尉有关?
若说王征是因王律身死有疑,求告无门,才想杀了县尉泄愤报仇;那从旁协助,或者说亦有杀心的崔大成又是有何缘由呢?
半晌无话,已是日落西山,残阳入水,染着红殷殷的胭脂浸透了整个长安,三人道过别,各怀一肚子心事回了家中。
“三位上官,小人失礼了,不过先前小人已命厨房备好了好酒菜……上官就赏个脸吧……”
走了一半,就见从旁呼喇剌蹿出个人影,应着风声,一股脑蹿到了三人面前。裴佑刀都架好了,却见只是那个苦大力的县丞,支撑个笑嘻嘻的脸面舔过来,劝道。
裴佑见状不好,这哪里是请客吃饭,分明是鸿门宴!
一准儿是经过今日的盘问,拿不定主意,想趁机套话来的!
但裴佑一向脚比脑子快,待定住神时,她早已一马当先出了衙门。不待分神,便还听见后头县丞苦哈哈地劝着,缠着剩下的徐少卿和谢少尹,让那俩应付去吧。
那俩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正巧亲自去吏部探探虚实,毕竟和那两个人隔了层肚皮,心里头想的是什么谁也不清楚,难保这件事背后没有他们世家一脉的手笔,如今她这个处境,看着风光,实际上唯一能够信任的——
只有皇帝。
她就是皇帝豢养的一条狗,甚至连家犬都算不上,只是一条路边捡的野犬。
朝廷说得上话的大臣有几个不忌惮她,一个个的恨不得晚上枕着自己贪墨的账本睡觉,哪一日翻出来他们的旧账,那这个家族连带着平日里的这一党派,都要完蛋。
她裴佑,和朝中的权臣,本身就拥有着天然的对立面,如同棋盘上的黑白双棋,不是你将我围住,便是我将你缠毁。
思绪回笼,裴佑已回家换好了一身轻便的衣物走了出去,正巧李瑶光到了巷口下马找她,见她又要出门,还奇道:“指挥使?我正要去找您呢!您这是?”
裴佑闻言勾唇,眨眨眼,干脆道:“去吏部。”
“吏部?”李逢昭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了看天色,声音中颇有些怔愣,接着道:“这已近酉时,更何况尚书省在子城,承天门街那边儿,您现在赶过去,只怕吏部考功司的人早就散值了……”
裴佑挑眉,眉宇之间尽是笑意。她抬手拍拍李逢昭单薄的肩背,笑道:“我就算亮明手牌,说我是天机楼查案的,这帮老小子们也定然在那里打悠悠,东扯西扯一番。就算最后给我的是要用的文书,只怕也是被老油子们动过手脚的,无甚大用。”
“所以您这是?”李逢昭不自觉地被她这一番说辞带跑了去,斟酌问道。
话音刚落,只见裴佑绽开了一个意气风发的笑容,如若春日暖阳,答道:“梁上君子。”
说话间,她注意到李逢昭手里似有物件儿,悉心问道:“出什么事了?这急着跑过来,上头又有吩咐?”
“不是……内侍省差人送过来的,说是给指挥使的……”小姑娘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来一则烫金的请帖。
裴佑接过,只见帖子以泥金云纹纸为底,字迹凤舞龙飞,如群鸿戏海,以墨竖书:
“仁乐谨奉
天机楼指挥使裴卿芳鉴
敬惟淑气融和,上林芳霭。
值花朝令序,禁苑西圃,园内桃杏似锦,房中魏紫盈栏,今循古礼,拟于二月十二日,巳时,于拾翠殿南‘半月亭’设宴,邀卿共祭花神、赏天香。
素知卿通于琼浆,此间青州从事,更有瑞露,聊备琪花国色之趣。
可新彩彩缯,为花神系绶,以祈岁华秾丽。
恐卿案牍劳形,特遣内侍省递此笺。
倘蒙惠临,请以辰时三刻至光顺门,遣掖庭丞引卿入苑,免劳问牒之烦。
仁乐手书
建德六年二月初九”
裴佑阅毕,竟是仁乐公主邀她于花神节去宫中共祭花神,前朝却有祭花一说,但自本朝伊始,圣人便省去了这一芳筵,只余下花朝正日皇后与公主共祭先蚕坛一礼,看这样子,应不光宴请女官,只怕三品以上的夫人及宗室女眷皆会受邀。
近日吐蕃隐隐有不轨之意,既然突如其来地要旧仪重现,应也与此有关。
毕竟,“立国之本,在乎礼典”,前月朝中动荡,陇右节度使落马,倒也有不少士大夫为其谏言,再加邓通一案早已尽人皆知,如今人心不稳,借花朝节以安士心,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可真好玩儿啊……”
“指挥使,您说什么?”李逢昭不明所以,疑惑道。
裴佑挥挥手:“没什么,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待李逢昭已转过身去朝着巷口而去,裴佑却叫停了她:“等会儿。”
李逢昭不解,将将侧身回首,却见对面斜斜抛过来一块金角,又道:“这些日子我不在,你们也辛苦,这块角子你们拿去喝喝茶吧。”
“诶!谢指挥使!”李逢昭闻言,赶紧接住这笔天降横财,将其收进怀中,欢天喜地地上马离开。
裴佑无奈地摇摇头,不作他想,她闭了闭眼,只觉上头下了一盘大棋,她参不透其中根本,云里雾里之中,便也没再多说,只收回手,将帖子妥帖地放进怀中。
不管怎样,仁乐公主之约还是要赴的。
强制自己收起纷杂的思绪,她转身闲闲散散地朝着吏部晃荡而去。
走了没几步路,却听见后头熟悉的声音传来:“哟,裴指挥使好兴致,饭后消食呐!”
裴佑转身,果然是那张欠揍的脸,马尾辫都要束到脑瓜顶了,也不怕勒死。
她想装作若无其事,怕对方瞧见她转身,又赶紧转回来不搭理。
却不想对方先一步转到了她身前,乐呵呵招呼道:“裴指挥使干嘛去啊?正好我也闲来无事,一起呗。”
一起呗,一起呗,我去当小偷你一起不?
谁是傻子吗,真当你是偶遇啊,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这个时候出来,分明是听墙角多时了,谁还不知道你了?整天装得像个小白花,结果满腔子坏水。
裴佑诽腹,但面上不显,假笑道:“徐少卿怎的没同县丞去吃饭?倒有空跑这里逛逛?”
徐让听见这话倒也没在意,顺着笑回:“还不是裴指挥使,我等见指挥使不在,便说改日案子结了再设席,却不想在这里碰见。”
裴佑本来打算去吏部查完文书,便再写个折子,面见圣人奏事,但只怕遇见这个搅事精,她一时半会儿也脱不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