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当时欠的钱白栖枝给垫上了,莫当时的医药费白栖枝给出了。
欠条攥到手里,白栖枝双腿交叠、手搭下巴,垂眸看向跪在面前的莫当时:“这次可长记性了?”
莫当时点头如小鸡啄米,迭声应道:“长记性了、长记性了!东家,我以后再也不敢生事了。”
“那就好。”话音落下,白栖枝又换回从前那副模样,一脸灿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欠条就先放在我这儿,不着急,可以慢慢还,只是在还完之前你只能是香玉坊的人。”
莫当时赶紧支起腰板,竖起三根手指放到太阳穴处,赶紧应道:“肯定的肯定的!我肯定是香玉坊的人!一辈子都是!”说完,他又觉得不对,急急补道,“东家放心,东家的恩情我没齿难忘,这钱我一定会尽快还完,尽量不拖欠东家太久。”
白栖枝点点头:“嗯嗯,既然如此,那就快起来吧,走个流程而已,不用跪那么久。”
说完,她“腾”地一下起身,在众人面前来朗声道:“此事虽已解决,但保不准以后还会有人再对香玉坊出手,大家切莫掉以轻心,务必保持小心谨慎,以免中了他人的圈套。好了,这次就先说这么多,大家手头也挺忙的,有什么活儿就去作,没什么活儿就去休息。两日后的施粥还需要大家共同努力,都散了吧。”
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敢吱声。
自从那天之后,东家又变回那个善良可爱的小女孩了,但众人怎么也忘不了她吩咐人去埋尸时的眼神,冷冽的、淡漠的,没有一丝人性。
但这事儿大家也不敢妄自置喙,如今看白栖枝这幅模样,大家虽然松了一口气,但心总是还隐隐吊着。
东家如今这性子变化太大,风一阵儿雨一阵儿的,他们真怕这风雨会刮到自己身上。
不过东家目前为止看起来心情不错,他们暂时也不担心东家会对自己如何。
白栖枝心情的确不错。
在那日她回去后,正巧发现那枚原本盖到死尸脸上的手帕竟不知何时回落到她的窗前。
手帕旁边还附赠了一张小纸条——
“莫要孳事”
她的心思被洞穿了。
白栖枝本想着留个线索让她好见见仇家,没想到有人率先斩断了她这个念头,将她覆盖在尸体上的“赃物”洗干净后不知不觉地还了回来。
虽然略有不爽,但是还好。
白栖枝到底还是将那张手帕收了起来。
——莫要孳事。
白栖枝倒也不想孳事,只是树欲静而风不停,她也是没有办法的呀。
老是装病没意思。
第二天,白栖枝就又恢复了那副活力满满的样子,甚至还去与沈忘尘清谈良久。
白栖枝什么事都会同沈忘尘说,连带着这次莫当时的事也一并告诉沈忘尘。
自打白栖枝醒后接手回香玉坊,沈忘尘便一点点闲了下来,这一闲下来,身子与精神头也都养回来不少,也有闲心闲力为白栖枝出谋划策。
他本就是白栖枝的师父,教导弟子是分内的事。
可以说白栖枝能从一个对生意场一无所知的闺门千金,到如今能在这商客云集的淮安搏出一份彩头,他沈忘尘也算功不可没。
听完白栖枝有条不紊的分析,沈忘尘方柔声开口询问:“所以,枝枝是想借着此次施粥与宴请,来一一排除其余可能作案之人?”
“嗯。”白栖枝应道,“虽说幕后主使未必在淮安,但多排查一分,便能多减轻一分受风险的可能。毕竟枝枝精力也有限,无太多时间顾及他们,只要确保那人的同伙不在我身周就好。”
沈忘尘说:“枝枝做事向来有数,沈哥哥自然是信得的。只是——”他顿了顿,举起茶杯,用茶盖轻撇去浮沫,吹了两息,柔声道,“就算找到了人,可倘若对方位高权重,枝枝又打算如何处理呢?”
白栖枝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她悠然一笑道:“自然是不处理。”
沈忘尘笑着看向她。
白栖枝道:“对方能养死士,自然是位高权重者。枝枝找他,未必是要对付他,更未必是要将他置之于死地。枝枝只是好奇,枝枝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气量如此之小,居然连枝枝一个女儿家都容不下。至于那些怨不怨仇不仇的,自然不是枝枝眼下该想的事。”
沈忘尘笑意更甚。
十五岁,刚巧是一个人最为血气方刚的年纪,明明这一阵儿受了这么多委屈,却仍能气定神闲地说出这种话,也是够能忍的。
忍字心头一把刀。
见白栖枝对自己能有这股狠劲儿,沈忘尘便越发满意他这位一手调教出来的小徒弟了。
他趁着白栖枝未说完前呷了口茶,待白栖枝说完,他这口茶也正好咽下:“那枝枝便放手去作罢。沈哥哥身子不中用,到底也帮不上什么忙,倘若枝枝有什么需要用钱用人的地方大可以同沈哥哥讲,沈哥哥自是会支持枝枝的。”
“没事的沈哥哥。”白栖枝脸上笑着,眼底却看不出什么情绪,“这事是枝枝一个人的事,枝枝不想牵扯到旁人。枝枝已差阁内伙计这几日去集市上雇人打理……”
“阁内?”沈忘尘打断了她,“云青阁?”
白栖枝应道:“嗯,还请沈哥哥放心,阁内无一是林家的伙计。”
居然没有用香玉坊的人,看来她是真不想把这事儿牵扯到林家身上——沈忘尘暗暗地想——孩子真是长大了,翅膀也硬了,想要为自己遮风挡雨了。
“对了。”沈忘尘像是刚想起什么事似的,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将茶杯搁置到案几上,“此前绑架枝枝的人沈哥哥已经找到了,枝枝要去见见吗?”
未等白栖枝开口回答,他又兀自笑着柔声道:“去见见吧,好歹让我们家枝枝吃了那么多苦头,沈哥哥一定要好好罚他。只是沈哥哥不善此道,待枝枝见过后,再来告诉沈哥哥到底该如何惩处此人。好吗?”
他嗓音轻柔,语调温润,可在白栖枝耳朵里却格外渗人。
男人的话就像是一张蛛网,将她密不透风地围住,她就像是在蛛网中间胡乱扑腾的虫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人收网。
“好。”白栖枝干脆就不扑腾,她垂下眼帘,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柔顺模样,轻声道,“一切都听沈哥哥的安排。”
哪有大户人家不动私刑的?
有,太少。
林家后院有一隐蔽处,里面建着一间密室,专门用来审讯盗贼、家贼还有那些会对林家不利的人。
林惊堂生前素来以仁商出名,林听澜更是少年心性不愿用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由是林家这间审讯室建至如今,里头的地砖还没铺过几次血。
白栖枝是个比前两位还不愿见血的主儿,可就算她再不愿见血也见过好几回了。
这事儿由不得她。
阴暗的审讯室内,墙角都已发潮。
白栖枝举灯进去,扑面而来的先是一股霉味儿,随后才是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被绑在凳子上的人早在此前就挨了几鞭子,他上身衣服被扒了个干净 ,抽他鞭子的人手法很巧妙,鞭子落下的地方都是能被衣服遮住的,而那些无法被遮住的地方依旧是白白净净。完完整整的。
一点伤都没落下。
钱有富被蒙住眼睛,失去视觉的人听力格外的好,尽管白栖枝已经放轻了脚步,他仍能听见来者渐近的声响。
“大人、大人放过我吧!我真不是故意要绑架小白姑娘的!是我瞎了眼,是我一时间鬼迷心窍,是我嫉妒得发疯,是我听信下人谗言,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我认错,我认错,求求您别折磨我了,求求您别折磨我了!”
“滴、滴、滴。”
屋内不知是哪里在渗水。
白栖枝没出声,只是静静盯着钱有富的脸看。
反倒是钱有富听见水声后更加崩溃地哭喊道:“水声?水声!不要!不要!!求求您,求求您别再往我脸上滴水了!我真受不住了,我真受不住!呜呜呜……求求您饶了我吧!”
白栖枝曾在书本上见过一种酷刑,名为“滴水刑”。
滴水刑者,乃将受刑之人缚于榻上,使其不得动弹,而后于其额前悬一水桶,桶底凿孔,水滴遂滴落于其额头同一处。此刑非以物理之伤致人于死,而在于久而久之,水滴之持续刺激,令受刑者精神备受折磨,终至神志崩溃。
白栖枝不知道钱有富是什么时候被绑进来的,但看着他身上蚊蝇四绕,甚至有的还伏在他伤口处吮吸的模样,就知道他大抵被绑在这儿有一段时日了。
白栖枝仍是没说话,也没去管究竟是哪出滴水,只是在钱有富面前踱来踱去。
寂静的牢房内,只能听到人轻轻的踱步声、两人一缓一促的呼吸声,和不知哪出传来的不规则的水滴声。
在这种情况下,寂静,才是最折磨人的。
钱有富眼睛被蒙得看不见任何光亮,自然也就不知道在他面前踱步的人是白栖枝。
他还以为是那位寡言力气又出奇地大的姑娘又要来糟践他了,他一个细皮嫩肉的老板如何能遭得住这种罪?
不用白栖枝开口,他便登时神智崩溃,大哭嘶吼道:
“别打我了,别打我了!我说,我都说!别再打我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