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帘,花散流川,初罢莺啼,暖日当暄,窗前青衣,眉目疏淡,负手而立,临窗远望,一袭深青暗纹梨花长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柏,玉冠束发,蹀躞策腰,端的是兰芝玉树,景星麟麟,满是那清朗爽举、风骨峭峻之态。
如此风流超尘人物,相较之下,想来古书之中所描绘的掷果潘安,当不及他沉稳睿智也;傅粉何郎,应不及他浩然正气也;城北徐公,该不及他清新俊逸也,思来想去,好似无一古人后者,能胜其左右也。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每对卿卿每销魂,此时此刻,方觉得所言非虚也。王千芮菀然一笑,目光始终追随着窗前人,眼底的款款深情,随着内心深处的欢喜,逐渐蔓延开来,眸光点点,熠熠生辉,宛如那明珠生晕,光彩流离,将窗前人的身影全部倒映在眸中,可看得越是细致,越是发觉他的身影有些许僵硬沉重,无端又为其添上了几分忧郁气息。
顷刻之间,她的眸光骤然黯淡下来,眼眸微微一转,飘渺无定,如同夜幕中的流星划过天际般,一闪即逝。窗前人高风峻节、谦谦君子,犹如那松间明月,林中清风一般,若非是因她,又岂会以身入局洛阳,搅动这大唐风云。时至今日,她仍是心存疑惑,于他而言,在他心中,她的份量又值几分,又重几分。他不过是旧年冬至前,方魂穿于此,算来时日,他们之间,相识不过半年,相知不足百日,相处如此之短。真当值得他为她如此费心劳神,离弃家族,付出一切,甚至不惜性命吗?
他们曾于洛水之畔,立下“不悔”誓言,她深知不该再对他有所怀疑。可回想起她这一生,似乎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以至于,这些年来,她一直深处自我否定与挣扎之中,无法自拔,自当由衷认为,这世间美好的一切,与她无甚相关。
她甚至理所当然觉得,她的这一生本就该如此,直至他的出现,如神明降临一般,驱散她心中的黑暗,成为她永恒的救赎。她怕,深怕那个自诉为她而来的现代女子,唯恐那束从天而降的璀璨星光,哪日一觉醒来,便消失不见,难寻踪迹,犹如那黄粱一梦,镜花水月一般,只是一段痴心妄想,一场空欢喜罢了。
“在想什么?”
王千芮思绪被遽然打断,方晓窗前人不知何时,早已转身回眸,正静静地看着她。遂薄唇轻启,刚想开口回应,可微微抬眸之间,不经意撞进一双氤氲缱绻的眼眸里,逆光而立的少年郎,昂藏八尺,绿衣绕身,风过自清,五官深邃,自然地融合在清浅的光线里,时隐时现,朦胧依稀,像是铺上了一抹虚无缥缈的面纱,使她看他不清,识他不明。
“想你”,王千芮柳眉微扬,正视他的目光,直言道。
清冷决然的声音,坚定如炬的双眼,郑朔微怔原地,直面王千芮探索深究的眼眸,久久不语。他自然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此想非彼想,她正在投石问路,她亦是在思索他的心意,并希冀他能给出解答。他虽深谙她的担忧,知晓她的不安,纵然他们已是相知相惜,可相识不足半年的情谊,她到底还是对他心存质疑。
可当看着眼前的意中人,又再次因为他,进入到自我探索与困惑之间,如此多次,来来回回,循环反复,郑朔于心不忍,却有口难言,难以启齿的悲哀,如同深秋的落叶,静静地飘落,无声填满了他的心房。
“在想什么?”王千芮看着陷于沉思不语的窗前人,清声反问道。
“想……”,郑朔犹豫了一下,垂眸凝视着她,眉宇间光华流转,似拢着温煦的暖阳,柔情暗蕴,暗潮涌动。他想起大话西游中的一幕电影桥段,紫霞为求证至尊宝是否爱她,而选择飞身跃进他的良心之中拷问。若是可以,他当真想让王千芮进去看看他的良心,他想让她看看,好好看看,他何时对她有过半分心口不一,何曾对她有过半点虚情假意。
他明明目之所向,心之所想,一直都是她,一直只有她。
王千芮久等不得郑朔的回复,不露声色,冉冉起身,往门外走去,屋外阳光和煦,普照十方,她不禁抬眸望了望苑中晴朗的蓝天,心间渐渐泛起阵阵涟漪,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瞬时涌上心头,正午的太阳,灿烂到极致,却也孤寥到极致,人心如烈日,不可直视之,更不可久视也,犹当是如此。隐隐约约之时,她好似听到身后人在呼唤她,停留片刻,却又未见那人走近她,与她并肩而立,许是幻听罢了,那便当作若无其事,离去罢了。
郑朔看着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来的翘明之语,眼前人非但没有任何回应,反而是径直远去,疑是因距离相隔太远,加之源自母语的羞耻,以至于他刚刚所言,声音极其低微,想来她该是没听清,遂迈步向前,追随她而去。
“世子”,空青在苑门外等候多时,见郑朔出来,连忙行礼道。
“嗯”,郑朔微微颔首,不欲多言,继续向前走去。
空青见此情形,唯有加快脚步,跟随在他身后,边走边说道:“奴多谢世子,若非世子唤奴提前去济仁堂,取来急救之药,想来这刑部的一百棍仗打,奴定是会非死即残了。”说罢,空青又是向前深深鞠躬一礼,恭敬说道:“世子对奴有再造之恩,奴都记得。”
郑朔微微摆手,步伐却是未曾停下,他该谢的应当是赠与他药物之人,而非是他,这礼他受不得。只是心中不免感慨,未曾想到,此中药当真是良剂,短短十几日,竟有如此之疗效,无疑让他对中医有了全新的认识,若是这些传统的经方,能完整无缺的流传于后世,其价值当真是:可福泽万民也。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行至府门,发觉众人早已在此等候,呈整装待发之势。
郑朔朝陈氏兄妹礼貌性打了招呼,随后吩咐道:“出发”。
“是”众人领了命令,纷纷上马,十余人的车队,整齐有序地朝着修善坊的方向缓速前进。
郑朔扶着车轼进入马车,入目而来的便是王千芮一袭素色纱衣,斜靠于车厢一侧,风髻露鬓,淡扫娥眉,双眼微阖,长睫低垂,呼吸浅浅,看似已然睡去,可清风拂来,羽睫轻颤,显然并非熟睡之态,想来该是昨夜未眠困乏而矣,又或许是,不愿理会他罢了。
正当他游思浮想之际,一阵骏马嘶吼声,声声袭来,马车急速停下,郑朔立即反应过来,上前一把将摇摇欲坠的王千芮护于怀里,轻拍她的脊背,安抚道:“别怕”。
突如其来的怀抱,还是熟悉中的那句“别怕”,王千芮蓦然想起函谷古道坠崖之时,那人便是如此拥抱着她,温暖宽慰着她。
她又一次靠在了他的胸膛之上,再一次听着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相较于以往,此时的心境却早已是迥然不同。她心里有了他,哪怕是一个简单的怀抱,一句温和的话语,似乎便能让她释然了所有的疲乏。她忍不住轻轻抬起纤手,回揽着他的腰围,瞬息间,仿佛所有的委屈与不安,终于在此时,寻到了安放之处。
“何事?”,待怀中人情绪平复后,郑朔拉起车帘,询问道。
空青上前查看情况后,惊喜地朝着车内喊道:“回世子,是荧阳嫡系的马车,家主来了,还有嘉兴县主,二爷也来了。”
郑朔闻言,顺着车窗往外望去,前方街道,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围挤在两侧,观摩讨论着眼前浩浩荡荡行驶而过的车队,车前领路的是一位身穿圆领缺胯四襈衫的中年男子,脚踏黑金乌骓马,意气轩昂,尔后跟随着十余辆马车,均以金丝楠木而制,紫篷金顶,豪丽非常,车门前悬挂着两盏琉璃灯,璀璨夺目,上刻“郑”字行书,而最末的一辆马车,上刻的却是“嘉兴”二字。
郑朔冷眼旁观着眼前一幕,仿佛一切尽在意料之中,这前朝的宰辅之相,这先帝的托孤重臣,终于是等来了。
“阑秋,今年便要及笄了。”声音清浅含幽,如诉如斯。
郑朔听出她言语间的担忧,放下手中车帘,稍稍用力,紧紧拥抱着怀中人,轻声宽慰道:“我定会为她寻一良缘。”他虽与郑阑秋接触不多,可她们二人情同姐妹,他自是会爱屋及乌,绝不会让她沦为那政治联姻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