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扶苏忙着郡衙的政务,我们每隔日抽空见面。过了几日,阿哥也从京城回了邯郸,我们三人又在小秦府聚了一次。
比起上次在小秦府相聚,这次更加轻松温馨。阿哥与安犁靡把臂同游京城,对此人不住嘴地赞叹,说:“可惜他急着赶回乌孙国,否则若与项兄见面,必也是一见如故。”
项扶苏笑道:“听上去倒是个爽快人儿,只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他的意思:只可惜是个胡人。
胡汉之战,一触即发。若不是当朝是当今御史大夫韩安国一力主和,今上早已发兵边塞。
阿哥想起来:“对了,这次我还偶遇了几位王家的子侄。”
项扶苏问:“你说的是王恢大人家的?”
阿哥点头,与项扶苏交换意味深长的眼光。
王恢曾是本朝大行令,与韩安国相左的主战派大臣,向今上献计“马邑之围”,试图将匈奴围剿在马邑境内,最后行动失败,被下狱,令其服鸩酒而死。虽死却未罪及家人,如今王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仍然在大行令府住着。只是王恢生前的官大夫爵位被削,长子无爵位可袭,武将之家又不事科举,估计自此也就逐渐凋零。
这大概就是今上的用意吧。
项扶苏突然紧张起来:“你与他们闲聊了?”
阿哥说:“我与安犁靡在酒楼吃饭,遇到他们在邻桌,就拼桌吃了一顿,倒也未再相约。”
项扶苏又问:“席间他们可有怨怼之词?”
阿哥说:“那自然是难免的,不过还算克制。王家的子弟都不是激进之人,如今只一心侍奉老夫人、打理家业。”
项扶苏点点头,说:“我前段日子在京中,只觉得主战主和派日渐势同水火、风声鹤唳,如今说话行事,可要加倍小心。”
阿哥说:“今上的态度实在难以捉摸,你说今上到底是主战还是主和?马邑之围既败,前些日子又将解忧公主送去和亲了。”
项扶苏说:“欲扬先抑。如今大战好比灶下堆薪,只差一星火苗。”他口中说着“火苗”,我突然觉得自己案几之下的手被捏住了。
我正全心全意地听项扶苏和阿哥说话,这一下可出乎意料,情不自禁地向项扶苏看去。他面不改色地一边看着阿哥,一边在案几底下将我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掌心相贴,来了个十指紧扣,面上的平静和手上的忙碌对比,斯文败类,真令我叹为观止。
我可没有他那样的城府,心跳如鼓,只能垂目紧盯着案几,生怕一抬头就被阿哥看出了异样。阿哥也不知是否看出了什么,突然换了话题,问他道:“几时去向我阿爹阿娘提亲?”
项扶苏答:“我已休书回老家,请母亲启程来邯郸。待博士官的榜放出来,就正式筹备提亲。”
阿哥点头,道:“我阿爹阿娘都不是教条虚荣之人,大致不差即可,不必铺张。”
项扶苏在案几下将我的手捏了捏,说:“不能委屈了小英。”
项扶苏是乘了官家的马车来的,我却要坐自己的马车回去,只能在小秦府内告别。阿哥不知有意无意,慢了半步,将我和项扶苏单独留在外院。
两架马车都已被车夫赶了过来,一前一后地排在小秦府门口等着。石榴说:“小姐,我先去准备脚踏。”
我点点头,视线从石榴的背影上收回,一下子就撞上项扶苏的。他一这样低头含笑看着我,我的心就跳得厉害,要费力忍住才能不伸手摸他的脸。
不敢相信面前这个风姿如玉的男人是我的。
这会儿我没有忍,真的抬手,轻轻抚了抚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指腹划过下巴,才觉得白皙下面粗糙的胡茬,再细看,眼睛下面也有淡淡的阴影。
我问:“休息不好吗?是不是太忙?”
他摇头:“还好。”握住我的手,说:“倒是想起去你家提亲,还是有些忐忑。丑夫婿终究要见岳父母。”
“你怎么会是丑夫婿。”我说,认真看着他,从他的表情里体会到,他说忐忑也是认真的。
我心里一阵难过。他这样的人,简直是被我硬拉着进了这一片情海。竟然还要被他人掂量、被不自信所折磨。
我还要再说什么,余光瞥见阿哥走来,急忙将手从项扶苏脸上放下。阿哥宛若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将一张简帛交给项扶苏,说:“项兄,这是上回和你提过的《上谷府卿坟坛刻石》拓下来的。”
项扶苏收好字帖,与阿哥拱手作别。阿哥亲自送我上了马车,我的马车与项扶苏的马车并驾而行。两个车夫也善解人意,不急不徐,不前不后。
我突然掀开轿帘喊道:“停车!停车!”
两辆马车一起停了下来,隔壁的轿帘也掀开了,项扶苏从车窗里不解地看着我。我对他低声说:“你……过来一下。”
他也没问什么,点点头,下了车,绕到我的马车的另一侧,隔着车窗问我:“怎么啦?”
他今日从郡衙直接过来,身上还穿着官服。我一时情急,也没有想到功曹史大人就这样穿着官服站在我的车窗外,被旁人看到了难免不妥。他八成是想到了,但也未放在心上。
偶尔有过往的行人,他也不管,就这样满眼温柔地看着我,一只手还隔窗摸了摸我的脸。
我一把抓住那只手,手很大、很硬,把我的手一整个塞进去,满满的安全感。他低头看着我们的手,好像也在惊讶于两者的对比。
“究竟怎么了?”他柔声问。
我紧握住他的手。他自小就不容易,考了功名又遭冷遇,后来又在婚恋上吃了那么多苦,现在遇到了我,还要再受一层坎坷。
他看起来总是从从容容,气定神闲的,但心里头绞着多少郁闷,我这些日子才开始慢慢地了解。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项扶苏,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一定一定不会松开你的手,你也一定一定不要松开我的手,好吗?”
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很认真地回答:“好。”使劲攥了攥我的手,说:“绝不松开。”
或许是他用力大了些,我涌出了眼泪,但心里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