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敲了一会儿王家大门,来开门的是王家婶婶。她完全没认出我来,听说我是儿媳妇的朋友,客气地将我领进内堂,一边唤着:“小邑!小邑!”
小邑出来了。我印象里她是个圆胖憨甜的少女,如今却身形消瘦,眼神怯生生的。她给婆母行了礼,王家婶婶对我笑笑道:“你们聊”,就出去了。
小邑疑惑地看着我。我这才注意到她身边依偎着一个三岁多的女娃儿,看起来活脱脱是个小小邑,圆滚滚的大眼睛,甜蜜蜜的小梨涡,紧抱着小邑的大腿。
我弯腰,柔声对那女娃儿说:“你叫什么?你也和你娘一样,最爱吃桑果子吗?”
我这一问,小邑惊声呼道:“小英!”然后也不知怎么地,我们两人就紧搂在一起了。
我俩说一会,哭一会;哭一会又说一会,她身边的女娃儿被我们搞得莫名得很,一直缠着小邑问:“娘,你怎么哭了?你可是哪儿疼吗?”
小邑回头安慰她:“娘不疼,娘这是高兴的眼泪。这位小英阿姨,是娘从前当姑娘时最好的朋友,就像你和隔壁的小翠儿一样。”
女娃儿这才听懂了,放下心来,圆滚滚的大眼睛看着我,里面有了亲近之意。小邑将她拉近我,说:“这是我前夫的遗腹子,乳名叫汤圆。”
“好乖。”我摸着小汤圆的脑袋,心里头酸楚。这孩子看着多么懂事,这懂事也不知是打多少苦难中磨炼出来的。
果然,小汤圆突然挣脱了我,跑到门口听了听,紧张地对小邑说:“娘,阿奶回来了。”
她话音刚落,王家婶婶重新出现在门口,脸色很不好看,上下打量着我,说:“方才我有眼不识泰山,竟未认出这位是秦府的大小姐。还是和我们王可说了几句,才想起来。听说大小姐为了躲清静,常年在姨母家休养,今日怎么突然有兴趣光临寒舍?只怕我们王家庙小容不下大菩萨!”
看来她还未忘记当年提亲被拒之耻。
我讪讪地站起来,说:“婶婶,方才没有通报姓名,是小英的不是……天色不早,我也不多打扰了,就此告辞。”
我回头看了小邑一眼,她热泪盈眶,却不敢开口,只愿我此行没有给她带来麻烦。
我走到王家院中,没有人送我,刚跨出院门,大门“嘭”地在身后合拢。又走了几步,忽听身后有人唤我:“小英!”
我回头一看,唤我的人正是王可。他的模样倒是没有大变,只是仿佛又长高了些,原先只冒着淡青色胡须的地方,如今长着两瞥小胡子。
我站定,等着王可追上来,他气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问:“方才我阿娘给你难堪了吧。”
我摇头,微笑,原不想说什么,可一转念,为了小邑,还是要说几句。
“王可哥,看到你与小邑现在这样,我真欢喜得紧呢。除了家人,你们就是我在这里最挂念的人。”
说话间,我与王可并肩往秦府走去,我的马儿还拴在那里。王可对我说了那句我此刻最想听到的话:“小邑很好,我会永远待她好。”
我点头,极欣慰。曾经我还想错了,生怕自己会耽误他一世,现在看来,是自作多情,高估自己了,我自嘲地笑笑。
转眼间到了秦府门口,我到转角处牵了马儿,对王可说:“王可哥,你与小邑,要幸幸福福地过。我……以后可能也不大会回来了,但我会永远在心底祝福你们的。”
王可用力点头。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他在小秦府的雁回湖畔因我的拒绝而哭泣的少年模样,心中一酸,又觉得尘世之苦,扑面而来,片刻不愿再耽搁地飞身上马,欲速离开。
腾腾腾,马儿纵蹄行了几步,眼看就要转入另一条街巷。我没有回头,但听到王可从后门追上来,喊着:“小英,十七岁那年,我喜欢上一个女孩儿,这一生一世再也没能忘了她,你可知道?”
我用力夹马肚,将那泣不成声的声音愈抛愈远,自己亦是泪流满面。
对不住,王可哥,又害你哭了一次。
我焉能不知?十三岁那年,我喜欢上一个男人,这一生一世再也没能忘记他。
这一片苍穹下,多少痴儿女,各自背各自的情债。
这一趟入邯郸,偿了我思亲之情,也绝了我再访之念,如是,陪着师父在白驹谷中静心度日,任一个个几无差别的晨昏在我们的脸上、身上滑过。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转眼间又是三年过去了。
这三年间,我并没有虚度,将师父传我的海外医术学得炉火纯青。
我与师父,在白驹谷里过的并非是吞云吐雾的仙女生涯,我们一样要吃喝拉撒、穿衣盖被、砍柴生火、筹划银两。自从我与师父修冢葬了无极花、恢复平常饮食之后,倒是在这一块生出了不少打发寻常日子的乐趣来。
首先是我,我要吃肉,至少要吃鸡蛋,可如果在白驹谷里养鸡,不用说师父,连我自己都觉得怪吵闹腌臜的。
其次,我们总有些无法自给自足的东西:女儿家的用品、最简单的胭脂水粉,还有衣衫鞋袜。如今没了无极花,无极丹也炼不了了,我们用什么来换钱买东西呢。
好在我是个采桑女,于采桑养蚕、抽丝织布的一套流程,都再谙熟不过。我用剩的一点儿钱去山下买了些蚕蛹和桑树苗,又吭哧吭哧地扛了一台纺车上来,起蚕室、植桑树,待到第一批真丝从纺车上汩汩流出之际,师父看傻了眼。
她老人家从此迷上了这门手艺,一发不可收拾。起先不过是尝试织些素罗,经度越来越密,织法越来越考究:二经绞罗,再至四经绞罗;后又尝试起绮罗,我汉朝的染色工艺突飞猛进,这时候贵妇之中都流行“七彩绮”,师父却嫌那颜色太俗气,爱用单色,只在深浅变幻之上做文章。你别说,师父的这些单色绮罗,在山下的贵妇之中赢得了一片口碑,有品味良好、慧眼识人的大家闺秀,给这种绮罗命名为“流云绮”。
于是我和师父的谷中岁月又多了织布这一样。这时候凭“流云绮”的收入,再加上我自种的菜,维持我与师父的简单生活已经足够,再多投入,纯属兴趣。
有一天师父让我看她新研发出的一种丝布:那布极白极轻,触手恍若无物,却又不似寻常丝布有一种坠感,而是蓬蓬地展在手上,似一朵盛开的花。
我惊喜地问:“这是什么?”
师父解释道,这是将经线与纬线按照不同的密度交织,经线密,纬线疏,再利用丝线自身的退捻作用而自然起绉,形成一种特殊的结构疏松、似丝又似纱的布料。
我叹道:“若是用这料子做条裙子穿,当真是飘逸若仙了!”
师父笑道:“那我就先做一条给你穿,让你当第一个成仙的。”
我说:“师父,上一回流云绮还是别人给起的名字,这一回,你自己给这料子起个名字吧。”
师父想了想,说:“这料子好像大雪反射的光芒,就叫雪纺吧。”
“雪纺”的工艺繁复,师父统共只织了三匹,半匹给我做了条裙子,另两匹半拿到山下去卖。雪纺一面市,立刻被识货的熟客一抢而光,供不应求。有富家小姐央着师父定制几匹,无论什么价格都可以,师父笑答价格还是那个价格,只是我们人手有限,小姐怕还是要再等等。
这一等,可等了好些时日——师父病了。师父昔日服用无极花之时,从不生病,一旦停服,身体的隐患就全发了出来。因她是个极阴极寒的体质,医治起来不同常理,青老壮年的方子都贴不上,只有我这个徒弟细细摸索着给她调理。
转眼间我们又在山上足不出户了月把光景,我一早为师父号脉,但觉脉象比起前日充和了好些,心下稍安。又看师父面色也是青白俱减,重新又有了血色,欣慰地说:“师父,俗话说冬季进补,来春打虎,马上就要入冬了,我一定要趁机为您好好调养身体。这山上的药材有限,明日我下山去采购些藏红花、山药、桑葚等物,您好生在家歇息,等我回来。”
没想到师父笑着说:“我这一病,卧床了这么久,也有些闷了呢。正好邺城郡的秋典将至,不如我们一同下山,顺便凑个热闹。”
师父有这种兴头倒是少见,其实我知道她多半还是为我着想的缘故——怕我好不容易出去,却又要匆匆赶回,不得尽兴,索性与我一同去,减我牵挂;又考虑到邯郸是我的伤心地,才提议上相邻的邺城。白驹谷恰处邯郸和邺城的边界,因邯郸是扁长形状,若论离市区的距离,倒是离邺城中心更近一些。
我陪同师父下山,缓行了两日,来到邺城境内。大汉时期,邯郸渐渐式微,邺郡崛起,成为中原的第一大郡;而邺城,则为邺郡的郡治所。虽然就在邻边,可长这么大,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到邺城,着实新鲜有趣得紧。我租了一头驴子,让师父坐在驴上,我则扮了男装模样,牵着驴子走。街两边尽是老百姓摆出来的摊子,从胭脂水粉,到手工玩意儿,再到腊肉、茶叶、五辛,一应俱全。我越逛越觉得身心愉悦,宛若回到了少女时代无忧无虑的时光,回头看看坐在驴子上的师父,也是眉眼舒展,口角含笑,连面容也显得年轻了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