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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第 12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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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汉每典必歌,果然,邺城的秋典之上,也少不了歌舞。我听那一众十六七岁的少女朗声唱来,委实荡气回肠:

“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这歌词真是美极妙极!想来是乐府的新作!”我回头对师父赞道,却见她面上的神情一片怅惘,才恍然悟到这歌词怕是戳着了师父的心经,深悔自己口不择言。

我又发现了端倪,指着歌舞少女的舞裙对师父说:“师父,那不是你的‘雪纺’嘛!”

可不正是!那些少女穿着一式的白色纺绸裙子,用的正是由师父发明出来的“雪纺”工艺!汉朝当然还没有什么“专利”只说,师父的雪纺一价难求,商家岂有不闻风而上的道理,早有人趁着师父生病的这月把工夫,将市面上的雪纺高价回购,一经一纬地拆了研究,总算捣鼓出了仿品,大量投放市场。

我没好气地说:“盗人心思,拾人牙慧,也不嫌寒碜!”

师父却无所谓地笑笑,道:“这些女孩儿穿着,煞是好看。若是鞋子颜色再浅些就更好了,上面素如雪光,下面玄色缎子鞋,有点儿头轻脚重的感觉。”说着,低下头若有所悟:“看来应该发明一种做鞋子的布料。”

我们逛了一会儿,集齐了师父需要的药材,又买了些蛋、肉、米、香料,便准备踏上归程。行至城门口,却看到这里集了好些人,正在看墙上贴着的一张告示:

告示

本郡郡守之长公子,身染重疾已有月余,四方求医均告不治。现诚请民间高手前来问诊,如能治好长公子之病,愿酬以粮五百石,五铢钱一百吊,并郡守一家叩谢大恩。

我和师父一边看那告示,一边听周围人的议论:“五百石粮食外加一百吊钱,这可是郡守整整两年的俸禄啊!”

“可不是吗,四千石粮都能买个五大夫当当了,这可着实不少。”

“再多的钱也买不来一条命!听说长公子咯血咯了半个月,这会儿别说是两年的俸禄,你要是能治好长公子的病,要郡守的一条胳膊一条腿,他也得给你!”

我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心里头却只想着“身染重疾”和“咯血半月”这八个字,又是同情,又是技痒。师父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鼓励道:“小英,你去试一试吧。以你如今的医学功力,一定不在话下。”

我还在犹豫间,身边已有人听到了我们的对话,问我道:“这位公子,你们不是本郡人吧?怎么,你会医术?”

他这一问,周围的人纷纷转向我们,饶有兴致地议论起来:“这是姐弟二人吧?生的好俊秀模样,像仙人一般!”

“这小哥儿看着倒是个读书人模样,或者真有两把刷子,也未可知。”

他们议论着,就见一个官员模样的人拂开人群朝我们走来。先对着我和师父各做了一个揖,恳切地说道:“两位,方才的议论在下都听见了。在下奉郡守之名在此张贴告示,已有两日,今日若再带不回大夫,实在无法交差。这位公子若是医者,就请跟我回府聊聊,如何?”

他说得恳切,我跃跃欲试,回头与师父对了个眼神,回礼道:“那就请前面带路吧。”

邺城郡守府颇为简朴,要论考究,还比不上当初的泰安县县令府。墙瓦俱是旧的,想是新官上任后就没翻新过,厅堂里的家具木材也平常得紧,倒是院子墙角处种着几株老腊梅,盘根错节,一看就是老物件,没有个十年八年不得的水色。

我和师父在外堂坐下,带我们进门的官员请我们稍候,转身往内院通报。过了半柱香光景,出来一位五十岁上下、相貌端正、美髯灰白的便服男子,我心想这便是邺城的郡守大人了,上前按男子的方式行了个揖礼,对方却抚髯对我微微一弯腰,说道:“女先生不必客气。”

生姜还是老的辣,这郡守大人一眼便瞧出我乃是女扮男装。我笑笑,又施了个女子常礼,说道:“大人想必不会如那些腐儒一般,料定女子便不能行医吧?”

那便服男人微笑,道:“女先生也好,男先生也好,只要能治好我们公子的病,便是本府的上宾。”

我听他称呼有异,心下暗自猜疑,果然听他又说道:“只是,我并不是大人,我乃是本府的管家。”

我暗笑自己离家久了,连这些寻常礼数也忘了。自然的,哪有郡守大人亲自来迎生客的道理?回头看了看师父,她老人家倒是满面惊讶——她前半生戎马,后半生隐居,于这些俗世礼节是一概不知的。

那气派不凡的管家请我坐了,自己在我对首坐下,说道:“我家大人公务繁忙,就由我来先和先生聊几句,切莫见怪。”

我心下了然,这管家就是面试官的意思了,看来今儿不拿出点真本领来,连正主的面也见不着。我也不恼,淡淡一笑,说道:“有何可见怪的,是小女子的荣幸。”

“请问先生,若是有人连日咯血,水米难进,便溺不成型,该用什么药?”

我知道,管家所说的就是他们家公子,思量着答道:“你这所说的是病症,至于病因,可有多种。连日咯血,说明病及五脏;水米难进,可因胃、可因脾;便溺不成型,或肠漏,或肾水不足。再说患者,亦要分男女、老少,病史如何,甚至家父家母家祖的病史,都一并要了解。”

我说的这篇话乃是深思熟虑之言,句句斟酌,却又句句没有结论。看管家的表情,他对我的这番回复还算满意,又问道:“那么,若是病人卧床不起,下半身失去知觉呢?

我问:“这和上面所说的是同一位病人吗?”

“非也。”

“那么,同样要面诊,因人而异了。下半身失去知觉的病因,可为骨,可为气,可为神,或是三者交杂,用药时要加以结合考虑。如今医者用药多为单方,若是几种病症,则以单方叠加,大为不妥。我主‘复方’,因药药之间,亦有牵制,交互影响,生出无穷几何变化。”

我这几句话说完,管家的脸色正了一正,站起来鞠躬说道:“先生请随我来。”这个“先生”,却是比刚才叫得恭敬多了。

我回头与师父告了个喏,随管家行至内院,到东厢房处,管家敲了敲门,轻轻推开,请我进去。房内又有两进,外进书房,内进卧房,床旁站着个十五六岁的侍女,床上躺着的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郎,面容俊秀,身量单薄,气息微弱,想必就是那郡守的长公子了。

侍女将长公子的手腕扶出,让我诊脉,期间他只是微微启了一线眼眸,又即阖上,看起来极其虚弱。我注意到床头的痰盂里搀着血色,枕上垫着汗巾,想是虚汗出得厉害。

长公子脉象极弱,几不可查,面色惨白之下掺着一层黄气。俗话说心病面红,肾病面黑,面黄,多半病气在胃了。我细细诊完了右手,又请侍女换了左手诊了,再请她掀开长公子的被褥,捏了捏骨头,摸了摸肚子。她因当我是男子,也不见怪,若是那少年郎知道摸捏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女人,大概会觉得被我吃了豆腐呢。

面诊结束,我随管家出了卧室,到了外进的书房中。我还未及开口,管家已经抢先说道:

“我家公子自出生便带不足,自小顽痰、滞积、呕吐、大便或不畅或腹泻,皆是司空见惯;食欲不振,每每令人变着法儿做各种美食,多不过进半碗,少只有几口,便说吃饱了不舒服;人自孩提时便瘦弱,精神却还好,文、史、经都学得出类拔萃,教过的老师无不赞其慧根的。”

管家说到这里,语气极为自豪,可见对小主人感情非常之深,可接下来又语气一变,转为沉痛:“公子十岁那一年,一天早上起床突然吐了一口血,之后就卧床不起整整两月,两月之后总算恢复。可自此以后便时不时吐血,每次吐过就会大病一场。三年来大人遍求名医,甚至宫里的御医也请过两个来,可都未能见效,眼见着公子一场病接着一场病地衰弱下去。大家心里都隐隐地恐惧,只怕这样下去有一天……”管家停下,擦了擦眼角,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果然,这一次公子也是月初吐了一次血,却与前几次不同。从前一次吐血之后,只有少量余血,其余便是慢慢调养。可这次却一日接着一日,几乎每日都要吐出半碗的鲜血,活人哪里经得起这样失血呢?这不,才几日的光景,人已经衰弱得坐都坐不起来了——饭也不愿意吃,每日里只能喝些稀汤养着。公子是个懂事刚强的孩子,他不说,我却知道,他疼啊!”管家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流遍了老脸。

管家说话的声音很轻,显是不愿让卧室里的人听到之意。我尊敬他一派忠诚之心,好言宽慰道:“管家莫急,你们公子的病,我能治。”

我这简单的一句话,管家的脸立时就亮了起来,情不自禁提高了声音问:“当真?那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他激动地站起来,说:“那就请您随我去一趟主房,我家大人有请。”

我与管家正要出东厢房,却被卧室里传出的一个声音叫住了:“先生,请进来一下。”

这不是侍女的声音,是病床上的少年在叫我。我与管家对视一眼,走回卧室中,只见那床上的少年已经睁开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不知怎的竟感觉有几分似曾相识。

他怔怔地瞧着我,说道:“先生与尹管家的话,我都听到了。先生不必多虑,我的病,来瞧的人也多了,治不治得好,都无关你们的医术。”

这少年好暖,自己都这般模样了,还在替他人操心。我心下一暖又一软,说道:“我的医术好着呢,你只管相信我。”

他虚弱地一笑,看起来还是不信:“来过的先生里,您是最年轻的……我若是就这样死了,别的是不懊恼的,唯一懊恼的是这世上的好书好多还未来得及看。”

这孩子,叫人心疼。我故意淡淡地道:“年纪轻轻的,说什么死。再者说,怎么会唯一懊恼的是书呢,这世上的欢愉,还多着呢,等你病好了慢慢瞧。”

我与管家出了东厢房,管家带着我朝北厢房走去。

北厢房外进供着三清,另有一副武帝的画像,旁边是一副对联:“忠孝道德礼义廉耻,温良恭俭仁智信诚”;里进似乎被改造成郡守的书房,透过花架,里面影影绰绰有个人影伏在案前。

管家走到花架前,恭恭敬敬地朝里说道:“大人,先生来了。”

我透过花架,看见里面的邺城郡守闻声慢慢站起来,弯腰低头又写了几个字,这才正了正衣袍,徐徐朝这边走来。

那身影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转头看了看窗外,暮色已合,院子里一轮新月初上,这一整个黄昏都透着种古怪感,好像人物对白都早在梦中经历过,只是好多事情,非要到眼前才能明白。

邺城郡守大人,此刻就站在我眼前了。

我站得好好的,他手上的一本书却“哐当”掉在地上,管家连忙拾起,想递还给他,他却胡乱指了指旁边,说:“放在那里吧——你先出去吧。”

管家莫名其妙地退出去了,临转身前看了看他家大人的脸,将房门从外面关上了。

一别七年后,我与项扶苏,再次咫尺相对,共处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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