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天空就像是被盖上了一层柔软的棉花,远处浅粉色的云片漂浮在旷野之上,陆地尽头的海色仿佛也被染上暖色调。
在约克郡望不到尽头的原野中,守备在此地一处中型武器库的英格兰陆军人员,除了临近的村镇中的牧民偶尔来附近放牧之外,能见到的就只有田野对侧的国道上零星驶过的车辆了。
哨兵正手持步枪,视线越过装满尖刺的围栏,望着晚霞发呆。
的确,他们在上个月就接到上级的警示,提醒他们恐怖组织HMMLR的活动范围正从纽卡斯尔向南方大范围扩大,地处于英格兰东北方的约克郡随时有可能遭受突袭。
他无声地叹息着。作为纽卡斯尔地区的邻居,约克郡的人们并不欢迎他们,他们很明确地知晓这一点。况且谁又愿意真心为德国人的傀儡政权卖命呢?他只是听从上司的命令,以求勉强把日子继续过下去而已。
如果一定要说得冠冕堂皇一点,谁敢想象把整个国家交到恐怖分子手里会是什么样子?电视台和广播每天都在报道HMMLR如何劫掠民众财物,强迫民众为他们工作,拿民众当做他们的人肉挡箭牌。
相比之下,至少英格兰政府真的能保证国家平稳运行下去,无论有多么腐败堕落,
沉思中,哨兵突然看到,一辆加长的大型货车正缓慢地驶向武器库的大门前,货仓外涂着大型连锁超市红蓝相间的标志。停在了自己眼前。
他走到货车车窗的一侧,对着车窗里的司机打手势,喊道:“喂——这里不让停车!”
司机非但没有将车立刻开走,反而打开车门,从车上下来赔笑道:“不好意思,长官,能帮个忙吗……?”身穿灰蓝色工作制服的人员将同色调的鸭舌帽扣在头顶,盖住蓬乱的浅金色短发,撇了撇嘴,“送货车坏了,但这方圆几公里都没看见人……”
他将对方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多不过二十岁的年纪,长着一张白净温和的面孔。即使是被帽檐遮住了一半,粗重的眉毛仍然十分显眼,湖绿色的瞳孔毫不躲闪,在夕阳微弱的光晕之下,带着柔和的光彩。
卫兵心生疑惑,站在原地,手指握紧枪管,“你的口音可不像是出来打工的,你是哪里人?”
“伦敦——”绿色眼眸的青年无奈地摆摆手,叹息了一声,一只手臂架在货车的前机舱盖上,“能找到份工作勉强混口饭吃,谁还能抱怨什么呢!在这样的年景下。”
……的确如此,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驳。
“好吧——”他松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枪械,来到对方面前,“该怎么帮你?打报警电话?”
“不不不,不用那么麻烦……”司机说着,低下头打开机舱盖,将盖子用支杆支好,“您看这里……”
哨兵随着他的示意向舱内望去。突然间,后颈被人猛烈地一击,顿时电流穿过一般的麻痹感划过全身,眼前一阵晕眩,没能喊出一个字,直直地栽在地上。
青年的脸上瞬间恢复了警觉的神色,对卫兵身后正举着枪托的高大中年人低声说,“迈克尔,行动。”
“是,柯克兰先生。”满脸沟壑的军人答道。
他们二人飞速地分别跑向货仓的两侧,敲打着货仓的外侧。
刹那间,仓门打开,一队手持步枪的士兵如洪水一般倾泻而下,全都身穿深绿色军装,臂上绣着圣乔治十字的图案,底端标注着“HMMLR”的字样。
十几名战士无声而迅速地形成一列,蹲伏在围墙之下,为首的军官——亚瑟·柯克兰,向迈克尔点了一下头,中年人飞快地从货车中拎起一把足有半米长的切割剪刀,对准武器库的铁栅栏门剪去。
“咔嚓”,栏杆被剪断。
忽然间,尖锐的警铃声响彻天际,大门上的警示灯不断闪烁着刺眼的红光。
亚瑟迅速从口袋中拿出对讲机,说道:“B组!被发现了,准备战斗!”同时向身后的士兵喊道,“A组!准备战斗!”
“是!”
齐声的回应之后,围墙下的HMMLR战士纷纷俯下身快速向大门移动,将枪端在怀里,准备伺机向里面射击。
枪声和叫喊声从仓库后的兵营宿舍传来,亚瑟知道守备军与提前埋伏在兵营宿舍背后的B组战士已经开始交战。
“嗖——”
一发子弹从头顶划过,亚瑟打手势让其他士兵压低脑袋。在栅栏的间隙之间,他观察到兵营宿舍转角处有火光闪过,接着就又是一发子弹向他们飞来。
亚瑟立刻向后躲闪,说:“射击点在兵营转角处。”
“是。”前排的一名女战士回答。端着枪屏息躲在围栏之后。
随后飞快地转身将枪口对准对方的射击点,“嘭——”的一声,子弹飞出枪膛。
敌方枪手半晌没再有反应,正当另一名战士准备向内观察时,一发子弹突然从更高处飞来,他的左耳瞬间挂上鲜红的颜色。
“啊——”那名战士惨叫了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受伤的耳朵。
“哒哒哒哒哒——”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是一连串子弹从头顶飞过。他的身后传来痛苦的嚎叫声。
是冲锋枪,而且不止一个枪手,从更高处,大概是在兵营二楼的窗口。
不间断的枪炮与哀嚎声中,亚瑟不得不提高音量,扯着嗓子喊道:“二楼的窗口——用手榴弹!”
“是——”不知是谁的回应,亚瑟只看到他拉开手榴弹的拉环,精准地投向那个开火点,一声震天的巨响,火光伴着黑色的浓烟从窗口涌出。
窗口的火光消失了。亚瑟回过头来查看队伍的伤亡情况,除了左耳受伤的队员之外,一名年轻的战士右肩中弹,正大口地喘息着,用左手按住伤口,整条手臂已被鲜血染遍,血水还在不断地从袖口滴落。还有一人的腹部被子弹贯穿,外衣几乎彻底被血迹浸透,面色惨白地倒在同伴的怀里,毫不动弹。
“理查德,卢克还有格蕾丝——你们将伤员送回车上,帮他们处理伤势。”亚瑟环视众人说,随后重新面向前方一挥手,“其他人跟我走,我们去支援B组。”
“是!”
天色已然完全暗下来,除了武器仓库还在四处飘散着火光,目光所及的范围内就没有任何光亮了。
他面前投降的敌方士兵排成歪歪扭扭的三列,全都将双手抱在头后,低着头蹲在墙根下。无一不是浑身沾满了灰渍,头盔歪斜地挂在脑袋上,漏出来的发梢上也满是泥沙。
他们的武器均已被收缴,连同武器仓库中成箱的军用枪械,一同被运上抵抗组织的货车。
亚瑟手握步枪,在这些无精打采的政府军士兵面前来回踱步,时不时地看一眼正将仓库中的军械向车上运送的本方战士。
他们攻入兵营没多久,便将几处仍在抵抗的士兵一一制服。但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当迈克尔一脚踹开指挥室的大门,战士们纷纷举着枪冲进去,高声宣布“女王陛下最忠诚的抵抗运动已占领此军事仓库”的时候,他们只看到空无一人的军官座椅,大大敞开的窗户以及窗户上垂下的一根缆绳。
亚瑟忍不住摇了摇头。他说不清现在的他是什么心情。一方面,英格兰政府军如此不堪一击,无疑减轻了他们未来发动起义,解放全国的难度;但另一方面,即使已经投身抵抗运动超过了半年,他依然感到怅然,这样一击即溃的军队如何能保护他的国家和人民?
虽然在那个腐朽的系统中苟且了十数年,他太过清楚,他们之中有多少人都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先生!”男人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他抬起头看着迈克尔脸上大大的笑脸,“能装的都装好了,有十几箱,足够我们用一阵的了!”
“好,辛苦了。我们也收队吧。”
迈克尔并没有跟随他的脚步,而是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随意地拎着手枪,俯视着成排的俘虏们,“这些刽子手怎么处理呢?”
“把他们留在这就行。”亚瑟回答。
“可是,斯特林少校不是要求我们,只要遇到了敌军就杀掉,不留活口?”中年人看着他问,脸上粗糙的纹路轻微抽动着,不知是因二十年前大西洋战场上的风吹雨淋,还是因为兄弟被德寇杀害后太过伤怀而留下的。
亚瑟沉默片刻,他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或许是意识到他们正在谈论自己,有几个士兵略微抬起头,眼神瞟向他们二人。
“看什么看!再看老子一枪崩了你!”老兵突然大吼道,狠狠地踹向前排一名士兵的胸口,引得对方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了几步,嘴里连连求饶。
“冷静一点,迈克尔……”亚瑟上前拉住他,轻轻拍打他喘着粗气的背部,“敌人的援军随时可能会来,我们还是尽快撤退吧。”
对方没有立刻回应他,仍然大口急喘着。过了半晌才放下手臂,答道:“是。”
他们重新回到车里,坐在驾驶位上,亚瑟将车发动。
“我会去向斯特林上校解释情况。”他说。
但是他知道,并没有那么容易。
“为什么不杀了他们!!”急怒的狂吼,连同拳头砸在桌子上的巨响,震得亚瑟一惊。
就连守在总指挥室外的卫兵都不禁侧目。
将近两米高的大卫·斯特林少校一跃而起,冲到他的面前,亚瑟感觉好像有一座山挡在了自己眼前,屋内的灯光都被遮住了。
尽管如此,亚瑟仍然面色沉着,直视斯特林的眼睛,冷静地回答他:“对不起,少校。但我不能确定敌方是否向周围部队求援,如果对方的援军赶到,我们会有更大的损失。”
“那里荒无人烟的,哪来的援军?”少校的火气丝毫没有削弱,反而情绪更加激动,脸颊被烧得彤红,眉毛近乎快要立起来了,用带着苏格兰口音的腔调咬着牙说,“我看你就是不忍心杀他们而已!”
亚瑟轻声呼出一口气以让自己保持镇定。
“随意杀害投降的士兵确实是不道德的行为……”
“你分明就是同情他们!!”斯特林一个箭步冲上来,用力抓住亚瑟的衣领,面目狰狞地怒视着亚瑟,眼中的血丝快要裂开了一般,吼叫声震得房间的玻璃窗都在颤动,“事到如今你还觉得那群德国人的爪牙是你的同胞!!?”
衣领紧紧勒住自己的脖子,亚瑟只感觉呼吸困难,一面不住地喘息咳嗽,一面拼命挣脱,但在眼前暴怒的巨人面前,他的挣扎根本毫无用处。
“大卫,住手——”斯特林的身后传来一个稳重的嗓音,一直沉默地坐在一旁的组织头领,克劳德·奥金莱克将军,站起身来,阔步走到他们面前,将一只手的手掌搭在斯特林正用力抓着亚瑟的手臂上,“你答应过我,会尊重柯克兰先生。”
斯特林的目光移向他们的领袖,眉头紧拧着,眼中的怒火逐渐转为不解,依旧不肯松手。
“柯克兰先生有他的难处。”奥金莱克继续说,语气仍旧很平和,诚恳地向对方点点头,“拜托了。”
苏格兰人重新看向亚瑟,几分恨意又重新回到眼神中。
三人僵持着。
亚瑟只感到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涌上头颅,耳边嗡嗡作响,视野中本就不十分明亮的房间变得愈加昏暗。
但最终,他被斯特林奋力地甩开。
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亚瑟虚弱地靠着墙壁,大口粗喘着调整呼吸。
“将军,我认为亚瑟·柯克兰中尉并不适合我们的战斗,从今天开始,我希望我所策划的行动都不再由他担任前线指挥官。”
斯特林面向奥金莱克毕恭毕敬地说道。
沉默些许,将军回答:“我会考虑的。”
斯特林向对方敬礼,便大步走出会议室,“咣”的一声摔门而去。
年迈的组织头领摇了摇头,随后将视线移向亚瑟,低声说:“您请坐吧,先生。”
于是亚瑟坐在了会议桌旁,窒息感带来的头晕目眩还没有完全消解,他不得不用食指掐着太阳穴,以求略微缓和。
“先生,您别怨大卫——”奥金莱克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音调一如平时般沉稳和缓,虽然不可避免地带着些无奈,“二十年前,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其实是个非常随和的人……”说道这里,将军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战争的失败对他来说冲击实在太大了……以至于变得越来越极端,凡是为德国人卖命的,上至首相和大臣,下至普通士兵,他都觉得与他有血海深仇……”
亚瑟的视线似乎清晰了少许,逐渐看清将军灰蓝色的瞳孔,蕴含着有无尽的悲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