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杯碎裂之声猝然响起,明明十分清脆,听在拓跋汮耳中却沉闷非常。他直觉有何不对,转头看去,喉头却忽然泛起一抹腥甜。
他一惊,一个念头浮起:切不可表现出来,不能让这群盛人奸计得逞。然而此念未消,一大口鲜血已冲出喉间瞬间喷涌,甚至染红了拓跋羽萍身上那件雪白的狐裘大氅。
拓跋羽萍双眼大睁,急急伸出双臂揽过他软倒的身体,不可置信地嘶声叫道:“哥哥!”
众人没能料到这一幕,连皇帝都愣怔了一瞬。还是一旁从未出声的皇后反应快些,急忙吩咐王承:“快传太医!”
早有机灵的小太监一溜烟去通传太医了。拓跋羽萍十分焦急满眼是泪,叫了拓跋汮十数声未得回应,抬首看向皇帝,凄然质问道:“皇帝陛下若想要我兄妹二人性命,大可直接动手将我们杀了就是,为何要用这般阴险下作的手段?”
皇帝瞥了一眼王承,见他亦是一脸疑惑,便知问题不会出在他亲自经过手的衣食住行上,如此说来这暖阁之中最是值得怀疑。可这话又岂能明说,只好表态:“公主不必过早下论断,今日之事朕会命人彻查清楚,给你们一个交代。”说着,转头吩咐王承,“今日阁内之人皆不可离开,还有接触过今日一应饮食之人,从尚膳监开始查,一个流程也不许漏掉!”
皇帝甚少称朕,如今却以朕自称,便是要严查此事了。
对他的宽慰与安排,拓跋羽萍恍若未闻,她将拓跋汮紧拥在怀中,凄怆自嘲一笑:“大盛大国风范,既看不起我等边关小国,又何苦命人潜入我国生擒我兄长?又为何要答应我父亲送我来此?便是为了今日让这满殿诸人看我兄妹二人于此受辱么?可恨我兄长若命丧于此,竟连凶手是谁都未可知。”
这话便是笃定此事与皇帝脱不开干系了。
皇帝继位十余载,何曾碰过这样的钉子?然而事发于众目睽睽之下,又是皇宫内殿,哪怕是皇帝此刻也体会了一番何为有苦难言。只好软言宽慰道:“宫内太医医术乃是各地顶尖,他们会倾尽全力救治,想来拓跋太子不至于有性命之忧,公主不必忧心。”
季玖见拓跋汮双目紧闭,眼周双唇绀紫,一副明晃晃的中毒之症。拓跋羽萍将他紧紧揽在怀中,就连方才与皇帝唇枪舌战都未曾显露出半分惧色的雷慧茂都起身护在二人身边,沉默戒备地看向四周,显然是不相信任何人。
他轻咳几声,平复片刻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太医很快会到,此处不便于太医诊治。”他抬手指向皇帝身后的内阁,“那处有张软榻,公主不如让这位叶令吴聿大人将太子殿下移至那里,太子殿下应该也会舒服些。”
拓跋羽萍抬起头扫了季玖一眼,见是方才拓跋汮紧盯着的少年,心中瞬间明了此人身份。她眼中泪痕未干,对季玖更是相信不起来,冷冷道:“我不信任何人,包括你。”
季玖当然不指望她相信自己,不甚在意道:“公主不必相信我。只是公主何不好好想一想,若我想要暗害太子殿下,西羌至上京路途遥远,我早在回阳便会动手,又怎会千里迢迢将他带回上京呢?更何况...咳咳...”他掩面又咳几声,喘了口气方才继续道,“公主不信我们,总要相信太医,否则公主抑或是这位叶令吴聿大人,又有谁能救太子殿下呢?”
拓跋羽萍迟疑一瞬,最终还是松开了紧抱着拓跋汮的手,对雷慧茂用羌语说了句:“麻烦大人了。”
拓跋汮身材高大,雷慧茂相较他便瘦弱了许多。他有些吃力地将自家殿下抱起,跟着前方引路的王承一路走进内阁,在季玖说的软垫上放下。
这时,去通传的小太监终于急匆匆赶回,身后跟着一个胡子花白提着药箱的太医。太医还未来得及向着慢阁的贵人们见礼,便被雷慧茂一扯,强行带到了榻边。
他只来得及向皇帝投过去一个眼神,见皇帝冲着自己略微一颔首,严肃道:“务必将拓跋太子治好,不计后果。若治不好,你这院判也别当了,就让杨回舟还有整个太医院与你一起陪葬吧。”
老太医低头称是,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走到榻边,却见一个姑娘紧握着榻上人的手不松开,他伸出的手收回来,冲着拓跋羽萍道:“这位贵人可否将他的手给老臣,否则老臣不能诊治啊。”
拓跋羽萍有些不放心,见是个花白须发慈眉善目的老者,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雷慧茂,放开拓跋汮的手,站起身给老太医腾出了一个位置。
老太医仔细诊了脉,又翻开拓跋汮的眼唇看了看,半晌站起身,抱拳道:“陛下,老臣瞧着是中毒之症,且毒发作多位于面部喉部,应该是由口而入。”
“这我们都能看出来,严院判,这么紧要的关头就别废话了,还是快些说怎么救人吧?”皇帝身后的季琮嚷道,他平时吊儿郎当的,可骨子里却是个急性子,如此场合,若不想让他着急,还真有些难度。
严修又抬手擦了擦汗,接着说道:“好在此人中毒时间尚短,毒性未入肺腑,老臣开张方子先将胃中残留之毒清出,再配合针灸逼出体内余毒,最多七日,体内之毒便可全部清除了。”
听闻拓跋汮性命无虞,且毒并不难解,皇帝面色稍霁,点头道:“那便按照你的方法来吧,好生照料着。”说着,他转身往外走,“闲杂人等都出来,老九,你在此盯着,若有可疑之人接近,便遣人来告诉朕。”
严修正在写方子,听到皇帝这话,原本平稳的手一抖,看了眼九殿下比他笔下的纸还要苍白几分的面色,心道祛毒乃是一时片刻完成不了的事,九殿下的身子板儿只怕不能盯着,还得给自己雪上加霜。于是将笔一搁,正要抱拳启禀陛下,启字还未出口,便被一旁伸过来的一只手拦住了。
“咳...”季玖按住老太医的手,见他看向自己,抬起手摆了摆,示意自己无妨,“严院判,救人要紧。”
他这样说了,严修也不便再说什么,继续写好方子交给自己身边一直跟着的徒弟,吩咐他快些去熬药。
魏初站在末尾,跟着众人离开之时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季玖,他站在拓跋羽萍几步之外的地方,斜倚在墙上,一副气弱的模样。
看老太医方才的反应,只怕给拓跋汮祛毒绝非易事,若是要整整七日,也不知他的身体能否坚持。
明明昨日见他还觉得他这几日有了些精神,可谁知只是过了短短一晚,他看起来却虚弱了许多。
季玖专心盯着严修打开药箱拿出一整套针具,察觉到似乎有人盯着自己的目光,抬眼去看,却只看见魏初离去的背影。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与自己在银州城见到她相比,她似乎又窜了些个子,身量比之之前更高了些。
他唇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摇了摇头,心中感叹:当真是有苗不愁长啊。
此刻既已确保拓跋汮性命无虞,皇帝便松了口气,坐下看了王承一眼,见他身边经常跟着的小太监跑进来,正凑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皇帝的脸色很快沉了下来:“王承。”
“奴在。”王承飞快应道。他跟随皇帝多年,看他神色心下便猜到了几分他要说什么,还不等皇帝发问,当先回道,“回陛下,从尚膳监到瑞雪阁皆已查过了,一应菜品酒水都让人试过了,全都无毒、传菜的都是些在宫中待了十余年的老人,也没有闲杂人等接触过。”
“既然如此,那问题便出在阁内了?你——”皇帝环视一圈,忽然抬手一指,指向原本站在拓跋羽萍与拓跋汮身后伺候的小宫女,“你说,拓跋太子方才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那宫女急忙跪下,将方才情形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战战兢兢回道:“回陛下,拓跋太子方才只喝了一杯公主递给他的清酒,其余便再也没吃什么了。”
“哦?公主递给他的?公主亲自斟的酒?”
那宫女听到这一问,脸色瞬间转白,却不敢不答,颤抖着回道:“回...回陛下,是...奴斟的酒。”
皇帝一一根手指轻敲着面前的几案,他未抬眼,面沉如水,声音却淡淡的,没有丝毫情绪:“王承。”
王承领命,走到浑身颤抖的宫女身前,从几案上拿起方才拓跋汮喝过的酒杯,重新又斟满酒,而后蹲下身掐住她的下巴抬起来,看她满眼哀求,便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乖乖的,能少受些罪。”
那宫女心知此劫难逃,紧闭上双眼,却还是不住有热泪从眼角划落。
王承将酒倒进宫女张开的嘴里,箍住下颌逼着她全部咽下,站起身冷眼观察。
很快,那宫女喷吐出一口鲜血,而后浑身痉挛,痛苦地伸手去抓王承的靴子:“王公公,求您...救...救我...”
王承后撤一步,避开那只努力求生的手,对着身后的徒弟吩咐道:“拖下去,找个地处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