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神皇到访，在钥璃宗看来，可真是山过一重又一重。

自是找白梦清的，她不见，郁景见了，在宗门之外，别说迎接了，反而像打发。

宗内长老怕死了他们回归的宗主的一言一行。神界最不好惹的两位，一个在里头，一个在外头，要是打起来，钥璃宗这小地方还要不要了？惹不起躲得起，藏在看不见的角落随时准备跑。

在神界面对换了装束的幕凌天，郁景觉得对方不像那无上至尊，反而更像凡间的太师无昔。

见到此人总忍不住想起阿清。就是这个人，当年走火入魔，杀人嗜血，灭了她全族，扔她入炼狱；也是这个人，好好的神皇不当，跑到人界消沉，阴差阳错地还娶了她。

“郁尘……是不是就是青尘？白梦清？”

“明知故问。”

四下默了阵。

幕凌天：“……我后来去查过才知晏安王的真名，叫郁景。”

郁景冷笑一声，说：“你总是太迟，所以才一直摆脱不了所谓的‘悔恨’吧。又要当神皇，又要操心别的事，确实忙不过来。”

幕凌天：“我有疑惑，你是如何隐藏身份的？在凡你我接触过，我却没发觉。”

郁景：“神皇不妨想一想过去你没见过真容的青尘和被你丢进噬魂域的白梦清，就明白了。”

过了好一会儿，对话才续上来。

“她……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从噬魂域逃出生天？三年前，她在那鬼地方被折磨了五年，才出来没多久就又遇上了她的弑族仇人！呵，幕凌天，你可以放过她吗？能不能滚远一点？”

幕凌天没滚，继续问：“她在凡时……是失忆了？记忆与功力被封？”

“她没失忆，她从来就不认识你，她也不是功力被封，她为逃出那地方功力都耗尽了，我救起她的时候她只剩一口气。你见过她狼狈的样子吗？哦，应该见过的，她断了紫翼，亡了血亲，孤身一人向你寻仇，而你，亲手葬送了她。”

郁景说着说着不觉两眼泛红，“曾经的她是何等风光，你让她失去一切，从神坛到低谷，从生到死，都是你害的。就是你，让她狼狈的啊。”

……

神皇来时无声，走时默默。

钥璃宗长老们见宗门安然无恙，简直不敢相信，然后，再向白梦清看去的眼色都变了。从没那么怕过一个女人。

-

不久后恰逢神界的一个全界性会议，聚仙会。

以前还没有，神界统一后就有了，一年一度，这是第八年，地点北原天影门，主导者神皇幕凌天。

虽然幕凌天成皇之后很少打理事务，常年靠手底下人管，但如是重大会议一般不会缺席。

对于羽族唯一幸存的白梦清来说，“灭羽之战”，本身就是个污辱性的词，灭羽之后的各方为团结而设立的聚仙会，更是讽刺。

“阿清，你……去吗？”

聚仙会明面上说神界所有人皆可参加，而主会上的席位不多，于是不约而同的，敢去坐席的只有那些榜上有名、能说得上话的强尊或权贵之流。其他人也只是去凑凑热闹，在主会外聊天吃席闲逛，这样一番盛状在以前是少有的。

郁景大概坐不了席，过去钥璃宗还是靠他的神尊之名成为强宗名门，近些年内耗哀弱早已不成气候，而郁景因为当年自损修为而让神尊碑除名，早已不是神尊，恬不知耻地去定是让人看笑话。

而白梦清不同。单看自身，虽说神尊榜上无名不错，但那是叫各大神尊都怕的人物。并且，她过去还有另外一重身份，神界民众可能有人不知道神尊之名，但一定知道青尘。另外关于她的族，羽族亡前地位在神界便是数一数二的，何况，她如今还是羽王呢。

不论哪一点，那席坐不坐得，都是毋庸置疑的。

聚仙会召开的消息传出后不久，有信使专程送来了邀请函，有白梦清的，竟也有郁景，而且白梦清那封还是神皇亲笔。

不知别人是不是也有邀请函，但神皇亲笔的，怕是只一人有。

白梦清思虑过后，说道：“去，怎么不去？我倒要看看那些人同在一座屋檐下时，是什么样子的。”

她反问郁景他呢？

有邀请函甚至与白梦清一道，性质肯定是不同的，说不定还能刷一波狐假虎威的快感。然而郁景盯着那邀请函心中不快，莫名觉着此去像为处理她和那人之间的事，于是最终选择不去。

-

她说她去聚仙会前要回一趟羽城。

她肯回去了。

那日是她断翼再生后第一次展开紫翼，重生的紫翼比过去更加亮丽、更加强大，挥动起来气势如洪，腾飞入空，翱翔浩天，威势惊动沿途各地。

划破天际的紫色，像在对世界宣告：她回来了。

郁景问白梦清需要我陪你回羽城么，她说不用。他见过那天海一色的凄美之境，她一个人去看，也许哭的时候不必顾及他吧。

他渴望给予她安慰，但是更害怕她拼命忍着。

紫翼的飞行速度是不令三界失望的，从冥海到北原很快，但她故意飞慢些，一是让自己好好看看神界，二是让神界好好看看她的紫翼。

完了，有人举头望天在想，当年只手遮天的白神重生回来复仇了。

当那华丽威风的紫翼出现在北原上空时，从四面八方聚来的人山人海声浪翻滚，人流涌动追逐。

郁景和神界众人都不太清楚主会上的真实状况，只听闻当时神皇以及会晤的其他人都还未坐下，她最后一个到会场，那张特意留给她的席位她不坐，竟在神皇对面平起平坐的位置变出羽王宝座堂而皇之地就坐下了。

早在八年前，正是羽族被灭那日，白公主成白女王，神界唯一的女霸主，曾为众人背叛、断翼失族的她“死而复生”如今强势归来，是何打算，又心怀怎样的意图呢？

会上其他人吓得不敢说话，神皇居然“纵容”而不作为。

会末白女王在走之前，神皇竟取出了羽族圣物启明珠归还，白女王不收，居然当众捏碎了那颗珠子，不顾而去……

后来白梦清将自己关在羽城中，不是看空寂四壁，就是看漫天飘羽。

传音未得到回复，郁景却没有不放心去冥海看她，他知道她需要一个契机说服自己，但他给不了她那个契机。或许有人可以，也或许谁也给不了。

命运肯不肯给呢？可能放在了时间里，只是不知道要多久。

幕凌天也没动静，可能他也在等。

然而总有那么些人，大概等不起，他们误解了那种沉默，潜藏着的贪婪的野心膨胀了起来。

于是在一个平静的白日，在平静的黑色冥海之上，出现了一帮前来“讨伐”的乌合之众，聚在护城结界外，大张旗鼓，煞有介事。

他们要白梦清解开结界，交出羽城。

羽城里面有什么？自古存在这样的传言，羽城里藏有神界最大的财富，为此羽族甘愿孤立于冥海，修筑羽城并以牢不可破的结界护城，并利用那财富得以立足天下、长盛不衰……

不怪把白梦清气出城。

羽族自甘退出大陆选择浮海而居竟是被安上那样的污名。羽族长盛上千年，靠的难道不是自己？且说能称得上至宝的万器井，至今也不过是只吐了一支一叶墨。

子虚乌有的财富自人心来！

他们还说那些飘浮不止的无数羽骸蕴含无尽的灵力，殊不知那羽骸仅仅只是无用的骸骨。又说羽城已沦为空城，孤王守着那空城无甚意义不如放下往事出让羽城自己逍遥快话或有他人收容不必孤单，利人又利己……

什么都惦记上了，人性丑恶，不过如此。

听过一人敌数尊、见证过人界天宫被夷为平地的郁景考虑过后没有带援手，他独身赶到冥海时白梦清已同众神打起来了。

没点实力都不敢去的，敌方中还包括好几个神尊，大概就是有些东西不被“真正”定义出来时人容易自恃。

郁景暗自观战，那战都不能称之为战，像无聊闹剧，鲁莽草率但酣畅淋漓。

白衣玄羽，紫翼都不必开了，鲜红血液在昏黑海面上舞蹈，她带起了羽城那漫天羽骸的怨气。

一时间，天地之间的冥海鬼雾袭卷、云沉浪滚。

众目所视，那白衣女子背后的宏伟城堡幽暗阴森，躁动不安的乱羽滋生的黑气掩盖了原本色泽，怪风呼啸似鬼在吟唱。

诡异之景衬得那女子好像也染上了邪煞之气，阴寒狠戾。

有人说冤魂索命了。

有人说白梦清坠魔了。

有人说，过往不再，命运面前，正邪善恶只在一念之间。

白梦清指着对面那些仙气缭绕、神光傍身的神明，自己好似站在了恶魔一边，她痛斥这天下：

“我邪，你们便正了？我恶，你们便善了？邪又如何，恶，又如何！”

从前的白梦清不会大开杀戎，那曾是她嗤之以鼻的东西。她是真的变了。

郁景很久以后才知道，在那之前，千离族有人上门求她解酷寒之困，她去变了千离山的天。

先是救一个族，然后杀一群人。也许善恶，确实在一念之间。

幕凌天出现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没了，所剩无几张皇四窜地喊着神皇救命，神皇救了，洪荒之力阻隔了疯狂女子的攻击，神皇一句“滚”，幸存者才敢仓促逃跑。

幕凌天是一个人来的。其他人消失后，只剩悬空对峙的二人。

四下沉寂，阴霾散去，空气中弥漫着尸体和血液化掉前散发的浓郁腥气。那是她最讨厌的气味。

一叶墨在白梦清周身盘旋，白衣上的红瑕艳丽而热烈，很久都没化去，仿佛那是衣裳固有的色彩。她嫌弃似的，抹掉手掌上的血，血从她指间甩开的同时化作点点星火迷失在空气中。

“拦我？”她慢条斯理地用指背拨拨衣上的红渍发现弄不掉，皱了皱眉，才转眼去看对面男子，“怎么你杀得人，我杀不得？”

二人从何时起，见面伴随了消不去的敌意。

幕凌天看似平静地注视着她，轻声开口道：“不管你信不信，当年的……并不是我。”

“走火入魔，便不是你了？”

白梦清笑了，带一叶墨上前靠近，间距缩成一臂之隔，但幕凌天盯着那双令他愈发陌生的眼睛，反而觉得她离他越来越远。

从来就远。

白梦清看他时要抬起头，显得更加冷傲，不近人情，“我说刚才的不是白梦清，你信么？”

那笑包含很深的嘲意，嘲他，也嘲自己。

“当年……”

“住口。”

她面上的笑意全然收回，使他只得将内心慌乱极力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