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人学弹弓并不难,只是观徽顾忌着赵良娣,生怕她会因此觉得自己粗蛮,将自己赶回掖庭。她措辞片刻:“弹弓与投壶有相似之处,主要在于一个准头。郡主若不嫌弃,我试着将箭矢如何倒中之法讲于你听。”
“再好不过了!”崇瑞郡主当即扯下自己腰间的玉佩塞到观徽手里:“这是我的拜师礼,表姊定要尽心教我!”
郑婉月见状,也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金镯子:“还有我的一份,不许将我落下。”
玉佩与金镯各自占了观徽的一只手掌,沉甸甸得叫人心安。观徽看了会儿,笑了:“有这般重的礼,我定不敢藏私了。”
……
赵良娣让曲照教导观徽规矩,心里已做好了她七八日都回不来的准备。她知晓曲照这人性子有些古板,爱较真,手底下的宫女让她调教过的,哪一个不在背后抱怨曲照不讲人情。
学宫规可不是一件轻松事儿,赵良娣入宫前皇后曾派女官到家中教导她宫规礼仪,饶她是未来太子良娣,也在女官手上吃了好一番苦头。否则宫中贵人犯错时,也不会有‘教规矩’这项不轻不重的惩罚了。
赵良娣想着观徽再是懂事,也不过是一个六岁的孩儿,从前又是被娇养长大的,哪能吃得了苦。不想第三日时,曲照就回了合桂殿。赵良娣见到她时正在用早膳,水晶虾饺生生从筷子上滑落到盘中:“你怎么回来了?”
曲照行礼道:“该教的规矩都教完了,良娣这几日盘账辛苦,我自该回来帮忙。”
曲伶站在赵良娣身后讶然道:“曲照姐姐莫不是为了赶回来帮良娣打理庶务,对那孩子鞭挞绳缚了?”
纵使曲照,也被她口无遮拦的话呛住了,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话。她性格有些木讷,本想让她们笑话一番也就是了,却不想连赵良娣都投来怀疑的目光。
曲照忍不住瞪了曲伶一眼,解释说:“观徽记性好,我教什么她很快就能学会。”
赵良娣这才在曲伶手上轻拍一记,抱着肚子笑道:“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学个词是这般用来调笑人的?”
不过却也没夸曲照,反而有些责备:“那到底还是个孩子,宫规繁琐,你两日便教完了,只怕叫那孩子吃不少苦。”
曲照讷讷说:“她不曾叫苦。”
赵良娣忍不住扶额:“你这性子呀,出了我这合桂殿该得罪多少人。罢了罢了,你还是老实回来与我算账吧。”
曲伶笑了一番,等赵良娣用完膳,便悄悄与她说:“昨儿曲弦将荔枝取回来了,只是我瞧您昨日实在忙,这才拖到今日来说。”
赵良娣揉着太阳穴,这几日她又要盘账,又要将太子交给她的一批布料瓷器分派到名下的各个铺子里去售,每日都忙得头昏脑涨。今儿被曲伶提醒,才想起还有荔枝这一回事。
想着太子今日应当无事,她索性叫曲伶去明元殿问问太子何时送礼,是否再添置些什么。曲弦私下多定了半篮干荔枝,赵良娣尝了两颗,剩下的都叫曲照悄悄送去承宣殿。
午膳时,却不想太子亲自来了一趟。赵良娣连忙让人布膳,她忙着算账,一时忘了时辰。
“洛音,这几日实在辛苦你了。”太子牵起赵良娣的手,将人带到桌边一起坐下:“等太子妃身子好些,有人一同分担,你便不必如此辛苦了。”
赵良娣才生出的几分感动落回肚子里,从善如流道:“多谢殿□□恤,妾不辛苦。”
太子陪她用完膳,才说起给潥溁县主送贺礼一事:“只当是寻常送礼便好,阿姊不满这桩婚事,礼送厚了反倒是让她不快。”
赵良娣点头,心下却想一篮荔枝不比送一车金银轻贱。想到县主的新仪宾是掌管北衙禁军的魏将军之子,虽是鳏夫,身份却不低,便明了太子为何如此重视。
太子颇有些愁苦:“这桩婚事,也算是我保的媒。本意是不想母后因阿姊之事忧心,却不想阿姊竟这般抵触,反倒伤了她们母女和气。”
要说离心早不是这几日的事情了,赵良娣心下嘀咕,嘴里却一个字都不敢多言。他们骨肉血亲之间闹得再难看,她这外人多一句嘴都要落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她为太子斟着酒,宽慰几句后忙扯开话题。看他一杯又一杯酒下肚,酒气漫上脸,突然又唉声叹气说回之前的事儿。赵良娣心里跟明镜似的,想着这人恐怕是有事儿要用上自己。
赵良娣嫁入东宫的时间比太子妃还要早上一年,自认为多少有些了解太子。太子这人一向以宽仁的名声在外,对兄弟姊妹间的事情亦十分维护。陛下屡屡哀叹太子性子绵软,心里却不见得不欢喜。
只是有些事情或许只有枕边人才能发觉异样,赵良娣生来有一颗玲珑心,这些年下来,难免对太子内心真实透露出的利己冷漠有一二感触。
她不似宋良媛为太子的甜蜜爱意沉溺,也不如太子妃骨子里逸散出的贤良淑德。自三年前太子将她才出生的儿子抱走,送到久不有孕的太子妃膝下养育之时,她便明悟自己绝非太子之妻,不可对他抱有一丝一毫对丈夫的虚妄期待。
赵良娣想着近日的事儿,柔声道:“魏家二郎年少有为,您与皇后娘娘择他作女婿,皆出自对县主的拳拳爱护之心。但女儿家心细,从前与林二郎感情和睦,合离也并非出自县主本心。若林二郎再娶也罢了,偏偏如今阴阳相隔,县主心里这才格外挂念。”
“哦?”太子抓住赵良娣的手,轻抚着问:“倒是我这作兄弟的粗心,不如你们女人家心细。洛音可有法子?”
赵良娣低下头,掩去神情间的悲哀。
男人三妻四妾,享受惯了女人的小意柔情。妻妾因他吃醋撕扯头花之时,只怕他内心得意万分,又如何会懂寻常女儿家将心思放在一人身上的感想。
赵良娣正是从前爱慕过自己的夫君,才会明白女儿家的心酸。潥溁县主如是,偏生林二郎与她琴瑟和鸣,后院只此一人。二人年少成婚,生儿育女相伴多年,又如何让县主放下过去。
赵良娣柔声道:“这天下莫属骨肉间的情分更深,何不让外甥女儿去宽慰一二。母女二人说说心里话,县主再多的不满也会为女儿的将来考量。”
林家满门只剩下观徽一人,大房虽有血脉留存,但刘氏已带着孩子回了娘家祖地,两个侄儿也从林家族谱上除了名。陛下挂念亲姨母,可老太太是个烈性子,一条白绫便跟着走了。
潥溁县主既然关心林家,便不会放任观徽一辈子只在宫里伺候人。说难听些,观徽的表姊妹表兄弟们都呼奴唤婢的好不威风,又让这孩子心里怎么想。
只要潥溁县主存些理智,也该知道嫁个得势的夫家,来日才好为女儿谋算。
太子听到了想要的回答,万分满意,将自己私库里的一匣子西域宝石赐给赵良娣。又让人去备马,他要带着外甥女去阿姊家里探望。
赵良娣将人送走后,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一颗心又凉几分。她为太子打理账务许久,如何不知钱款流向。这两年,眼看着太子愈发功利的结交大臣,纵使有一张仁厚的大皮为他遮羞,可长此以往,陛下与皇后便真就察觉不到吗?
她真的不懂,帝后那般器重这个儿子,自他一出生便册封太子,给了他远超其余兄弟的地位、权势、富贵。他什么都得到了,到底又在谋什么?
……
摇晃的马车上,观徽偷偷打量着那位面目和善的‘舅舅’。她的动作被假寐的太子看在眼里,几次下来,太子忍不住笑出声,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阿徽看舅舅作甚?”
观徽便纯良地笑道:“从前不曾见过舅舅,好奇您该是什么样子的。”
“哦?”太子故意问:“那孤是什么样的?”
观徽想了想,一副孩童的天真模样:“您长得好看。”
太子哈哈大笑,点着观徽的脑门:“难道就只是长得好看?”
观徽也笑了:“人也和善,对我也好。”
太子满意地笑说:“既然孤是个好舅舅,那理当对外甥女儿大方。舅舅与你击掌为誓,只要你将你娘亲哄高兴了,你想要什么舅舅都给你。”
观徽露出惊喜的表情,双手捂住嘴:“郡主头上那样漂亮的金步摇也可以吗?”
太子宠溺笑道:“自然可以。”心下感叹,到底是个孩儿,贪爱华美之物。
马车停下,几名身着绸衣、管事模样的人候在宅前。太子下了马车,其中一人连忙恭候上前,苦着脸道:“殿下恕罪,县主这会儿还在小佛堂里头呢,任咱们如何叩门也不应,奴才们心焦却无奈呀。”
“无妨。”太子挥手,几人便退下了。他回过身,看向才从马车上下来的观徽:“阿徽,舅舅带你去见你母亲。”
观徽的手被他牵住,太子的手掌大而温暖,不似她带着斑斑伤口的手掌。他的指间、虎口处也有茧子,却好似又与观徽手上生出的茧不同。
走在回廊上,观徽抬头望他,两人的步子幅度不同,她走起来格外吃力。太子捏着她手背受伤之处,痂不曾长好,触到便是一阵刺痛。只是太子不曾低头,不会发现外甥女儿手上的伤口。
观徽也不曾呼痛,沉浸与他扮演一对亲密的舅甥。直到在一间檀香弥漫的屋门前停下,观徽将痛得有些发麻的手缩回袖子里,眼看着这位和善的舅舅命人破门。
太子向里边唤道:“阿姊,莫要叫人担心,快将屋门打开。”
他呼唤几次,佛堂里始终不曾有回应。太子无奈,唤身边的侍卫上前,抬脚一踹,豁然将日光引入晦暗的佛堂内。
青丝披散,一身孝衣跪于菩萨像前的女人沉默地念经文,手中佛珠转动。纵然身后纷乱的人群与嘈杂的动静,也搅扰不到她分毫。观徽被带到她身边时,正看见她因默声诵读而轻微起伏的唇瓣。
太子双手合十,先向菩萨告罪。内侍替他挽好衣袖,伺候着他上完香。太子转身对潥溁县主道:“阿姊,斯人已逝,你何必困在过去,折磨自己。”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的念经声。
太子从内侍怀里取过那一篮荔枝,供到香案上:“孤记得阿姊从前喜食荔枝,特意为你送了些来。”
仍旧得不到回应。
太子唉声叹气地带着下人离开,临走前又将那扇被破坏的门合拢:“阿姊,再是伤心,也不该在孩子面前如此,莫吓到阿徽。”
最后一丝光亮又被带走,观徽回身,看香炉中燃烧出的零星火光,微弱又短暂。
人走后,她总算听到屋内细弱的念经声,跪坐到念经之人身边,她辨认着经文:“你在念往生经?”
得不到回应,观徽不以为意。她向着菩萨虔诚地拜三拜:“菩萨在上,信女观徽不求金银俗物,只求吃您几口供品,莫怪罪,莫怪罪。”
说完起身,伸手要去抓香案上的荔枝。念经声终于停止,那人猛然睁开眼,对捏着荔枝往嘴里送的观徽怒目而视:“你在作什么!”
观徽呸了一声,将满是尖刺的荔枝吐到手心里:“你们这些贵人真奇怪,竟爱吃这些奇怪的东西。”
潥溁县主瞪着她:“你竟敢冒犯菩萨!”
“菩萨可不怪罪我。”观徽坐到蒲团上:“太子要我来劝你想开点,乖乖嫁人,你听话吗?”
潥溁县主盯着她,片刻后沙哑地问:“你就是这么劝人的?”
“那我说些好话劝你,你听吗?”
潥溁县主又不语了。
良久,她滞涩道:“如今你占着蕙柔的身份,便不该这样行事狂妄,口无遮拦。”
轮到观徽不语了。
潥溁县主苦口婆心劝道:“你当安守本分,不可叫外人生疑。你当知道,若此事泄露,对你而言是灭顶之灾。欺君罔上,你只有死路一条。”
观徽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叫潥溁县主看得心里升起一团火。就听那不知礼数的贫民女问道:“这样大的秘密,除了你我还有谁知晓?”
潥溁县主闭了闭眼:“自然只有你我。”
那位替她办事的方管事,被她远远打发走了。那是她的乳公,因她乳母的关系与她一向十分亲近。她想,他们一家人受了她的金银,总会照顾好她的蕙柔吧。
观徽得到想要的回答,重又在蒲团上跪好。侧过脸去看潥溁郡主,发觉她与自己这张脸长得并不像。曾经见过林蕙柔一面,她也长得不像她的母亲。
回想起太子的嘱托,观徽望向如活死人一般的潥溁县主,问她:“你如今的样子,像是存了死志。”
潥溁县主反唇相讥:“与你何干?对你来说,少一个知晓你秘密的人,不是更好吗?”